他埋下頭,不顧自己剛剛包扎好的傷口,下了地,對著徐敬甫恭恭敬敬的磕頭,喚了一聲:"老師。"
他是被徐敬甫的馬車送回來的,一同回來的,還有徐家的下人和一件厚厚的棉衣,以及腳上嶄新的靴子。
楚臨風(fēng)酒醒之后得知此事,亦是嚇了一跳,連忙對徐敬甫道歉,徐敬甫卻道不必放在心上。楚臨風(fēng)回府之后,第一次為了楚昭一事真正的與楚夫人發(fā)生爭吵。他們爭吵的聲音落在院子窗外的楚昭耳中。
"那可是徐相!日后子蘭就是徐相的學(xué)生了,徐相此舉,難道你還看不明白,日后不要再欺負(fù)子蘭了!"
"誰欺負(fù)他了我若真欺負(fù)他,豈能讓他做成徐相的門生。說來說去都是你偏心,否則為何是他,而不是我的孩子!"
"誰讓他們自己不爭氣徐相就是喜歡子蘭,你好自為之,莫要丟人現(xiàn)眼了!"
爭吵聲充斥在他的耳中,楚昭低頭望著自己腳上的那只布靴,靴子很合腳,鞋底很軟,似乎連釘子刺入血肉之中的疼痛感,也被這柔軟給撫的一干二凈。
那之后,他就成了徐敬甫的學(xué)生。
徐敬甫待他確實很好,他也不愿意放棄這個機會,拼命地念書,人都說他才華橫溢,年少有為,殊不知又是多少個夜晚挑燈夜讀,才能在人前漫不經(jīng)心的"謙遜"。
師生之誼,不是沒有過的。
桌上油燈里點燃的燈火,在墻上投下一面陰影,他看了一會兒,站起身來。
"來人。"
小廝進(jìn)門,道:"四公子有何吩咐。"
"備馬,"他看向前方,"去太子府邸。"
……
空曠的寢殿里,文宣帝靠著塌邊,低頭就著婦人的手一口口喝著熬好的參湯。
自打徐敬甫的案子一出,帝王怒極攻心,身子日漸不好。他本來年歲也大了,只是過去每日過的閑適,倒也看不出來,朝中生變,事情一樣樣的堆積著朝他砸過來,不過短短十幾日,看起來便老態(tài)頓生。
一碗?yún)韧?蘭貴妃讓婢女將空了的小碗撿走,柔聲道:"陛下要快些好起來。"
"好起來又有何用,"文宣帝苦笑一聲,"只怕現(xiàn)在外頭都巴不得朕早日……"
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邊,堵住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蘭貴妃不贊同的搖頭:"陛下,此話可不是能隨便說的。"
文宣帝看著面前的婦人,她雖這般說,神色卻仍然溫柔,并未如別的宮妃那般,驚恐大怒,也不會像張皇后那般,板著臉訓(xùn)責(zé)。蘭貴妃并不是整個后宮里,最美的那個,但他寵愛了眼前的女人這么多年,就是因為,在蘭貴妃面前,他可以做自己。
而不是做一個帝王。
文宣帝以為,自己或許是唯一一個,認(rèn)為做帝王很累的人了。
他生病之后,張皇后只來過一次。文宣帝清楚張皇后的娘家與徐敬甫走的很近,如今徐敬甫出事,張皇后的娘家人不敢公然給徐敬甫求情,后宮又不可干政,所以這段日子,她應(yīng)該很忙。
文宣帝沒有心思去管這些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因為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時間或許是不多了。
很奇怪,徐敬甫一事未出之前,他還認(rèn)為,自己尚且精力旺盛,能活的比他的父輩更長久,可徐敬甫案子一出,他就明白,他是真的老了,老到或許活不到下一個冬日。
所以在他看來,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自打朕登基以來,徐敬甫輔理多年有功,"他緩慢的道:"朕待他寬容,知曉他雖有私心,但也并沒有追究,只是如今來看,他辜負(fù)了朕的信任。甚至通敵叛國……"
"肖仲武死了,這些年朕聽信徐敬甫的話,如今大魏可用的武將,竟無幾人。那飛鴻將軍禾如非還是個假的。烏托人早有預(yù)謀,只怕日后必成大患,太子那個德行,朕要是將這個位置交到他手中,"文宣帝苦笑一聲,"他還不如朕呢。雖然朕優(yōu)柔寡斷,到底也算仁民愛物,他……有什么!"
最后一句話,既是失望,又是惱怒。
如果廣朔是太子的話,該有多好。
那他可能早早的就將這把交椅,交到了廣朔手中了。
帝王雖然平庸,卻也不算特別愚昧,他深知自己的嫡長子無才無德,這么多年,不肯擬下傳位詔書,是因為他心中本來也就矛盾。一方面,他很清楚,廣延坐上這個位置,對大魏來說是一種災(zāi)難。另一方面,大魏從未有過君王廢長立幼,他一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想做那個"第一人",也害怕承擔(dān)起這個責(zé)任,于是一拖再拖,一忍再忍,終于將事情弄到了如今這個不可挽回的地步。
"蘭兒,"他看向蘭貴妃,"朕很后悔,沒有早一點做決定。"
而如今,無論他怎么做,都將會在朝中上下掀起巨浪,流更多的血,死更多的人。而廣延與廣朔,無論他更青睞誰,都是他的兒子,這一點毋庸置疑。
蘭貴妃溫柔的握著他的手,只道:"無論陛下做什么決定,臣妾都明白陛下的苦心。"
文宣帝望向她:"這宮里,唯有你是朕的知心人。"
……
蘭貴妃回到清瀾宮的時候,廣朔已經(jīng)在殿里等她了。
見她回來,廣朔站起身,"母妃。"
蘭貴妃讓他坐下,問:"你怎么有空在我這里不去大理寺"
如今徐相的案子到現(xiàn)在,若無別的變故,應(yīng)當(dāng)就算大局已定了。肖懷瑾手中的證據(jù)一個接一個的往外拋,過去曾被徐黨打壓的官員也忙不迭的抓住這個機會,樹倒猢猻散,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當(dāng)然,這其中也少不了廣朔的推波助瀾。
"兒臣今日已經(jīng)去過了。"廣朔想了想,"這些日子,兒臣為徐相一案出力,不過,在宮中見到肖都督的時候,他也并未顯出親近之意。"
他不明白,肖懷瑾究竟是有沒有承他這個情。
蘭貴妃笑了:"他不理你,才是對的。"
"母妃的意思是……"
"你關(guān)心徐敬甫的案子,原本就是因為身為大魏皇子關(guān)心朝事而此,你若與他走的太近,反倒太過刻意。"
"兒臣不是不知道,"廣朔眼里閃過一絲焦急,"可是太子那頭必然不會善罷甘休,父皇如今身子不好,兒臣聽聞有御史已經(jīng)上奏父皇,早日立下儲君……母妃,你知道父皇的性格,"廣朔自嘲的笑笑,"若無他事,必然會立太子為儲君。正如母妃多說的那樣,一旦太子登上皇位,別說是兒臣與母妃,只怕連五弟都不能活下來。"
"而且……"他眼中憂色重重,"眼下烏托人野心未明,隨時可能進(jìn)攻大魏,到了那時,若是太子登上皇位,難道母妃認(rèn)為,太子會令人與烏托人相抗嗎就算是為了拉下肖懷瑾,他也不會說出一個‘戰(zhàn)’字。"
蘭貴妃靜靜的等他說完。
廣朔看向婦人:"母妃覺得兒臣說的不對"
"你說的很對,"蘭貴妃笑了笑,"今日我見你父皇時,你父皇已經(jīng)流露出要擬傳位詔書的意思了。"
廣朔心中一動,有些激動的問:"究竟……"
"其實你父皇決定將皇位傳給誰,并不重要,"蘭貴妃道:"這世上,一張圣旨,有時候并不能決定什么。廣朔,民心比權(quán)力更重要,你一直未曾光明正大的參與朝事,隱在太子身后,這是你的弱點,亦是你的長處。"
"你現(xiàn)在心中焦急,只怕廣延心中比你更焦急,還有那些烏托人……肖懷瑾愿不愿意親近你,擁護(hù)你,現(xiàn)在說這個,沒什么意義。倘若他自己沒有爭權(quán)奪利之心,他遲早都是你的人。"
廣朔問:"因為太子"
"對。"蘭貴妃的眼里,閃過一絲悲憫,"廣延如此暴虐無道,肖懷瑾這樣的人,定不愿為他驅(qū)使。"
"大魏,已經(jīng)無人了。"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