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清晨,先是任暄來看望她,然后她問周萍討了刑部手諭進了宮;見了刑部尚書以后,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燒掉策論,令她逃過一劫。之后去了朱南羨的王府見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師衙門,被趙衍帶回都察院。而她見的最后一個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個時辰前,她對柳朝明說,仕子鬧事的背后或許有人指使。
難道那個人要殺她,是因為她覺察出了仕子鬧事的端倪之處
這也不對。
蘇晉回想起鬧事當(dāng)日,她問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的時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動了殺機了。
倘若這就是最重要的,那么鬧事之后,她在京師衙門養(yǎng)傷多日,這位背后的人,為何不在當(dāng)時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么更緊要的,被她漏掉了。
腦中有個念頭在一瞬間破繭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說這些日子她說了甚么,做了甚么,擋了甚么不該擋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從昨日到今晨,她從朱南羨的府邸打聽到了晁清失蹤的線索以后,唯一落單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從值事房離開
房離開。
而柳朝明離開不到半刻,那送藥的內(nèi)侍就來了。
這說明,或許有個人,從她去了朱南羨府邸后,就一直盯著她。不,也許更早,從她開始查晁清案子的時候,就開始盯著她了。
既然仕子鬧事的案子,背后有人藏著;而晁清失蹤的案子,背后也有一個權(quán)力不小的人。那么這兩樁案子,是否有關(guān)系呢
蘇晉覺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線索終于在今日穿成了一條線,雖然有許多揣測還有待證實,但她終于知道該從何處下手了。
宮閣重重,每一處假山奇石背后都像藏了一個人,蘇晉甚至能聽到身后追來的腳步聲。
她繞過一個拐角,眼前有兩條路,一條通往承天門,過了承天門便可出宮,可承天門前是一望無垠的軒轅臺,她穿過軒轅臺,無疑會成為眾矢之的;第二條路通往宮前苑,那里花樹草木叢生,若躲在里頭,雖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但卻要費時費力地與之周旋。
自己的體力已所剩無幾,加之舊傷的劇痛像一只大手,將她的五臟六腑攪得翻天覆地,這么下去,又能與人周旋到幾時
蘇晉這么一想,當(dāng)即就往承天門的方向走去。
她不過一從八品小吏,對方未必會認為她能逃出宮去,不一定在宮外設(shè)伏,因此只要能順利穿過軒轅臺,就暫時安全了。
蘇晉握手成拳,罷了,且為自己搏一條生路。
朱南羨剛回宮,正自承天門卸了馬,遠遠瞧見軒轅臺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這頭疾步走來,身后有人在追她,看樣子,大約來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傷,步履踉踉蹌蹌,卻異常堅定,扶著云集橋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縱有兵刀殺伐聲,也不曾膽怯回頭。
朱南羨一時怔住,倏忽間,他發(fā)現(xiàn)這堅定的樣子似曾相識。
他往前走了一步,喚了一聲:蘇時雨
可蘇晉沒有聽見。
朱南羨又大喊了一聲:蘇時雨——
蘇晉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了,她拼著最后一絲力氣撐著云集橋的石柱,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聽到有人在喚她,可她轉(zhuǎn)過頭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終于泛起一絲苦澀的無奈。
蘇晉想,那就這樣吧。
朱南羨拼了命地跑過去,蘇晉的一片衣角卻在擦著他手背一寸處滑過。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仰身栽進了云集河水里,一刻也不停頓地跟著跳了下去。
天剛破曉,寒冷的云集河水漫過朱南羨的口鼻,這一夜終于要過去了。
他勾住蘇晉的手腕,用力將她攬盡懷里,衣衫已被河水沖的凌亂不堪,蘇晉的外衫自肩頭褪下,露出削瘦的鎖骨。
朱南羨用力將她托上岸,可就在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絲微微的異樣。
他愣愣地將手挪開,愣愣地上了岸,然后跌坐在蘇晉旁邊,愣愣地看著她衣衫胸口,隱約可見的縛帶。
朱南羨腦中盤桓數(shù)年而不得始終的困局終于在此刻轟然炸開。
蘇晉不知是誰要對她下手,她睡下前,還想著將手頭上的線索仔仔細細再理一回,誰知頭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實在是太累了,帶著紛紛心緒入眠,竟也幾乎一夜無夢。
恍恍之中,只能聽到無邊的雨聲,與柳朝明那句蘇時雨,你可愿來都察院,從此跟著本官,做一名撥亂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她沒有回答。
不是不愿。
只是在她決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調(diào),柳朝明這一問,就像有人忽然拿著竹片為她調(diào)好音,撥正弦,說這一曲如是應(yīng)當(dāng)奏下去。
蘇晉不知道長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遠,還是能在寂無人煙之處另辟蹊徑。
翌日晨,趙衍來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議十二道巡查御史的外計(注),叩開隔間的門,出來的卻是蘇晉。
趙衍一呆,下意識往隔間里瞧了一眼。
蘇晉向他一揖:趙大人是來找柳大人么他已去公堂了。
趙衍點了點頭,雖覺得自己滿腦子想頭十分齷齪,仍不由問了句:你昨夜與柳大人歇在一處
蘇晉一愣,垂眸道:趙大人誤會了,昨夜柳大人說有急案要辦,并沒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后撞見他回來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趙衍找端出一副正經(jīng)色:哦,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來信,有些著急。
他嘴上這么說,心里實則松了一口氣。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為蘇晉在此安排個住處,誰知彼時千頭萬緒,一時竟沒顧得上她,等轉(zhuǎn)頭再去找時,人已不見了。
柳朝明對蘇晉上心,趙衍瞧在眼里,朱南羨對蘇晉十萬分上心,趙衍也瞧在眼里。
趙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則若是因他沒安排好住處令左都御史大人失了清譽,他罪過就大了。
趙衍緩緩吁出口氣,邁出值事房,迎面瞧見端著盞茶走過來的柳朝明,不由問道:你昨夜辦甚么急案去了,怎么讓蘇晉在你隔間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么
柳朝明吃了口茶:沒甚么急案,誆他的。見趙衍詫異,補了句,否則他怎么會安心在此處歇了。
趙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兒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沒怎么睡,看卷宗累了,撐在案頭打了個盹,四更天便醒了。
趙衍覺得方才吁出去的氣又自胸口緊緊提了起來。
兩人說著話,都察院的回廊處走來三人,打頭一個身著飛魚服,腰帶繡春刀,竟是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韋姜。
韋姜見了柳朝明,當(dāng)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問京師衙門的蘇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審能否借去鎮(zhèn)撫司半日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