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簡又喝了點溫水,還是那句回答:“那又怎樣?!?
陳仰啞然:“你聽到了李躍,應(yīng)該也聽到我問向東,我左耳的疤是怎么來的,他沒幫我解惑,我只知道在康復(fù)院就有了?!?
朝簡這次沉默了,半響才道:“該想起來的,總會想起來。”
陳仰點頭:“也是?!?
身份號的事還不能對他說,聊起來也聊不深,只好草草收尾。
李躍在陳仰的三年半康復(fù)院生活里有極大的分量。
陳仰昏迷兩年多近三年,李躍沒有放棄他。
醒后的康復(fù)期,李躍有時間就陪他鼓勵他,出院前送他一本書,莫名其妙坑他一把,又莫名其妙不存在。
以前不覺得,如今回想起來,他在康復(fù)院一有個麻煩,李躍就會為他出頭。
李躍是保護他的那道防線。
陳仰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能做到把身份號轉(zhuǎn)移給他的人,怎么可能像在任務(wù)世界死了的任務(wù)者那樣,輕易從現(xiàn)實世界抹殺掉。
他不信李躍不存在了。
一定有哪里被陳仰忽略了,一定是這樣。
可陳仰不能再去找跟李躍有關(guān)的人去試探,次數(shù)多了,自己的秘密在暴露之前就成了精神病患者。
一次次期待,一次次失望,吃不消。
陳仰往椅背上一靠,就像朝簡說的,忘記的,總能想起來,疑惑也總有找到答案的一天。
騷動讓陳仰的思緒回籠,是幾個新人在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的希望快點到九點,k32快點來。
陳仰也是這么希望的。
昨晚光頭死后,老李跟工人應(yīng)該沒單獨待過,一直在至少三人的視線里活動。
只要安全活到……
陳仰一口氣剛呼一半,就用力吸了回去。
工人放行李的椅子旁站著一個身影,穿迷彩的舊汗衫,灰褲子,腳上是雙臟臟的黃球鞋,脖子整個歪向一邊的肩膀,搭在那上面。
頭跟脖子之間就掛著一層皮,隨時都會掉下來。
陳仰猶如被幾只手一把捂住口鼻,強烈的窒息感一波波襲來,瘋狂沖上他的頭頂,伴隨著頭后燙傷不尋常的痛感,他一瞬間瀕臨昏厥。
臉被微涼的寬大手掌拍了一下,陳仰脫水的魚一般抽搐著抓緊少年,竭力恢復(fù)了點意識,示意他看那個位置。
“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陳仰顫抖著用氣聲說:“鬼,那個打火機鬼,他就在那……”
朝簡的目光掃過去,沒什么波動。
陳仰想到一種可能,靠他更近,呼吸潮濕又抖:“你看不到?”
朝簡偏開點:“嗯?!?
陳仰一下怔住。
對,朝簡說鬼不想讓普通人看見,普通人就看不見,那他這是……
對方想要他看。
陳仰摸到靠在那腿邊的拐杖,收攏手指攥住,緊了緊,冰冷的指尖泛白,他短促的喘了幾口氣。
看吧,再看一眼。
做了任務(wù)者,注定要應(yīng)付這些,不能不去克服。
不能一遇到它們,就全無還擊之力。
慢慢來,總要邁出一步。
這次就跟它對視。
就對視。
一眼就好了。
陳仰又抽了好口氣,逼迫自己把緊閉的眼睛睜開一條縫隙,緩緩再往那邊看。
那個人搖搖欲墜的頭向上抬了起來,正對著陳仰。
他的身體開始一點點腐爛,頭跟脖子之間也出現(xiàn)了一個很大的血窟窿,像被挖空了一樣,就掛著一層皮。
陳仰已經(jīng)嚇傻了,呼吸都忘了,臉再次被拍,力道比第一次大很多,他清醒了點,看見那個人的頭晃了晃,沖的是工人的方向,爛掉的眼里流出兩條血淚。
哭了?
“他哭了……”陳仰嘴唇一張一翕,“他為什么哭?”
朝簡沒聽清:“什么?”
陳仰喃喃自語:“為什么要哭……”
不好!
陳仰徒然站起來:“大叔!”
那工人沒有反應(yīng),他正在毫無預(yù)兆的離開檢票口。
是倒退著走的。
眾人一時都呆著了,直到陳仰再次喊了聲,他們才回過神來。
工人朝著候車室門口的方向退步,臉色青灰,兩眼空洞。
別人怎么叫他都不停。
工人直直的退向門口,腳步邁得很小,走的卻很快。
與其說是倒著走,不如說是被拖著往后拽。
“鬼附身……”
有人大喊:“是鬼附身!他被鬼附身了!”
大家的叫聲撞在一起,都亂了。
陳仰的臉色比他們都還要慘白:“快拉住他!快?。 ?
“向東!快拉住他!“情急之下陳仰大喊。
坐在陳仰斜對角的向東聞,打火機蓋子砸上,他沒急著行動,跟陳仰的慌亂眼神對視了幾個瞬息才站起來。
“鬼附身,拉不住的。”向東說了句,腳還是邁開了,大步?jīng)_到工人那里。
果然是拉不住,向東那么個彪悍的身型,竟然被工人拖著走。
“再來幾個人,媽的,快!”
向東鐵青著臉爆粗口:“快啊傻逼們!你們都他媽給老子過來,誰不來老子抽死他!再把他掛起來鞭尸!”
他那張被拐杖打過的臉配著這句話,如同地獄羅剎鬼。
除了拄拐的腿腳不便者朝簡,要跟緊他的陳仰,就差磕瓜子的文青,潔癖重癥患者畫家,老人家馮老,在場的男女老少全過去了。
圍上了十幾個人,他們都在試圖拉住那個工人。
結(jié)果卻還是被拖行。
“打暈……快打暈……”
孫一行用胳膊夾緊自己的公文包,手抓著工人衣服,焦急的哭喊:“快打暈!”
向東的手刀對著工人脖子劈了幾下,正常情況早暈了,現(xiàn)在一點反應(yīng)都沒。
工人還在退著走。
一直退到候車室門口,他停了下來。
被什么吊起來,掛在了上面。
面向候車室。
門上沒鉤子也沒繩子,工人就那么掛著。
頭頂?shù)哪菈K皮緊緊貼著門頭。
像一根長釘子釘在了上面。
就在門中間。
候車室里死一般寂靜。
陳仰抖著身子跌到椅子上面,兩手抱住頭無聲的喊了幾下。
那鬼是在向他求救。
希望他能救救自己的恩人。
他一個任務(wù)者,自己都困在規(guī)則里面,怎么救?
整個頭骨突然疼起來,從頭后水泡那蔓延開的,陳仰有種被什么東西啃噬的錯覺,他痛苦喘息著張望:“老李?老李?老李!”
“我……我在……”
老李白著一張臉,哆嗦著說:“小兄弟,我在的?!?
陳仰用手擦掉滾下額角的冷汗,干干的嗓子說:“你坐著吧,坐著?!?
轉(zhuǎn)而抖著唇對朝簡說:“那鬼不見了!”
朝簡看他還在顫的瞳孔,神色沉沉的:“別管了?!?
陳仰恍惚著想,管不了啊。
大家都很崩潰,候車室就一個門,尸體掛在那,他們要怎么出去?
避是避不開的,還好門比較寬敞。
太可怕了,鬼當(dāng)著他們的面殺人,這讓他們感覺輪到他們的時候,他們誰都躲不過去。
“就要八點半了……”有人說。
這話一下子拉走了他們的注意力,出去的事先不管了,最重要的是火車來不來。
陳仰也在看手機,他想找游戲,有意讓自己換個思維緩一緩。
二十五年的人生里見到第一只鬼,雖不是女鬼,是男的,也一樣恐懼過度。
沒當(dāng)場下暈過去已經(jīng)超過他的想象。
他的胃在痙攣,酸水往上涌,幾番被他強行咽下去。
“怎么都是外國的?”陳仰番一遍游戲,一難盡。
朝簡拿走簡單操作幾下,給他全切成中文版:“水泡還疼嗎?”
“好點了,”陳仰心不在焉的按手機鍵,手上都是汗,滑的不行,總按錯,“你再幫我看看?!?
“我肯定是被不知道什么鬼纏上了,普通的燙傷不會這么遭罪?!?
陳仰壓制著情緒:“還有三天,我不能死在上車前,我會跟緊你,爭取不再讓自己碰上所謂的意外?!?
身旁的少年維持著看燙傷的姿勢,半天都沒出聲。
陳仰一慌:“難道我頭爛了?”
朝簡緊繃唇角:“藥膏沒什么效果?!?
“……才抹沒多久。”陳仰反過來安慰少年,“最遲也要到晚上才知道?!?
他不動聲色的看了眼坐在幾排外的啞巴:“藥膏沒問題就行,我這傷多詭異你又不是不知道,有沒有用看運氣。”
眼前落下陰影,向東俯視陳仰:“你怎么還這么怕鬼?”
陳仰用眼神說,你怎么還沒被打怕?
向東的面部立馬就猙獰起來。
陳仰在他發(fā)怒前換話題:“剛才你拉那個工人的時候是什么感覺?”
“能是什么感覺,跟只鬼比誰玩游戲,比誰力氣大?!?
向東看著陳仰的圓寸,嘲笑的哼了聲:“你說你這是什么命,怕鬼還成了任務(wù)者,八成是你在康復(fù)院這幾年,你家祖墳荒草叢生,地底下的老祖宗不認(rèn)你了?!?
越說越找抽:“我要是你,早死早超生。”
陳仰垂眼打小游戲,沒有理睬。
向東看陳仰那臉一點血色都沒有,半死不活樣,他白眼一翻,什么也沒說的踩到椅子上,長腿跨到另一邊,湊近看對方后面燙傷的地方。
很少有的沒犯渾。
“伙計,你被鬼標(biāo)記了?!毕驏|說。
陳仰從腳底生出一股寒意,他捏住手機,強自鎮(zhèn)定道:“就幾個泡?!?
向東趴到他背后的椅背上,健壯的手臂搭下來,刻意放慢語速:“你會死?!?
陳仰不說話了。
同樣的事,從別人口中得知,跟被朝簡告知的感受不太一樣,說不清道不明。
“我是最后一班車,你是不是?”
向東不指望陳仰的回答,說了也怕是假的,戒心重的要死:“算了算了,不論你是哪一班的,你跟著我,我說真的?!?
“你現(xiàn)在這情況,想活的話,就得待在陽氣重的人身邊?!?
向東聳聳肩,大不慚道:“在場沒有比我陽氣更重的人了?!?
陳仰第一時間去看少年。
向東心里冷笑,畫家不建議他動這拄拐的,還多次提醒,惡心總行吧。
“他長這么白,又他媽比女人還漂亮,能有多少陽氣,你跟著他,活不過今晚?!?
陳仰的臉黑了黑,敷衍的說:“知道了。”
向東氣得肺疼,他用瞪不肖子孫的眼神瞪了陳仰一會,甩手走了。
陳仰退出游戲,靜靜坐了片刻:“朝簡,向東看樣子跟鬼打過不少交道?!?
朝簡低眸摩挲拐杖,面上沒表情,看不出什么。
“我陽氣夠你用?!?
“我不是想說這個,我是說……”
陳仰意識到少年說的話,瞬間坐直,他抿抿嘴,艱難開口:“那我真的需要陽氣?”
“我也是男的,我沒陽氣嗎?”
朝簡答非所問:“孫一行是這些人里陰氣最重的,你從現(xiàn)在開始別讓他靠你太近。”
陳仰的關(guān)注點被帶跑:“他為什么陰氣重?跟體質(zhì)有關(guān)?”
“負(fù)能量多。”朝簡只說。
陳仰想到孫一行說的自己的生活,是很壓抑。
“藥膏還是要用,”
朝簡語氣平淡:“這個任務(wù)里,我不死,你就不會死?!?
陳仰一頓,試探道:“那我們做固定隊友?”
還是提議同居。
朝簡闔了眼:“回去再說?!?
候車室里靜悄悄的。
不知過了多久,5檢票口的屏幕亮了起來。
上面出現(xiàn)一排綠色小字:k32正在檢票……
九點二十五。
k32不是始發(fā)站,路過的,提前十分鐘檢票。
陳仰站起來,抓著朝簡的拐杖,跟他一起往檢票口那靠近一些。
其他幾個老人都沒動。
情緒反應(yīng)很大的是新人們。
“來了!”
“火車真的來了!”
“這回是真的火車,不是無形的,太好了……”
他們羨慕的看著老李,馬上就能逃生了,真好。
老李不安的問陳仰:“小兄弟,沒有檢票員,我要怎么檢票?”
陳仰實話實說:“我也不清楚。”
候車室里的氣氛變了樣。
誰也沒發(fā)出聲音。
沒人幫得了老李,他們都不是這個班次的,只有他是。
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再不去站臺,火車就要走了。
老李兩條腿打著晃,慢吞吞人工檢票口,他回頭看看其他人,眼一閉再一睜,帶著赴死的神情,奮力跑進(jìn)去。
沒死,安然無恙!
眾人都松口氣。
既然老李沒事,他們到時候也能像他這樣。
老李急切的向站臺奔跑,突然想起來什么,他剎住車回頭。
“對了,一樓西邊那個報刊亭,你們千萬別去?。 ?
有乘客問:“為什么?”
老李露出害怕的表情,搓搓手臂說:“我經(jīng)過那的時候,看到一個穿制服的在里面,他是鬼!”
大家都白了臉。
“是真的,你們要相信我,我都要走了,怎么可能騙你們?!?
老李揮著手,大聲喊道:“我走了啊,你們一定也能像我一樣——”
中年人扯開了嗓門,喊的很真誠。
候車室里一時無聲,都看著他走上站臺。
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也能跟他一樣。
真希望快一點。
人群里忽然響起一個怯怯的疑問:“大叔說他經(jīng)過報刊亭……”
“他什么時候經(jīng)過那的?”
眾人瞬間都變了臉色。
對啊,他不是一直都在二樓嗎?
“砰”
候車室門外丟進(jìn)來一硬幣,掉在陳仰腳邊。
陳仰看向門口。
文青從掛在那的尸體旁進(jìn)來,喘著氣:“老李死了?!?
“就在一樓報刊亭,我剛確認(rèn)完上來。”
而“老李”還在站臺那揮手。
“我走了啊,很快就到你們了,你們一定都能像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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