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艷當(dāng)空。
一陣不成調(diào)的曲子伴隨著緩慢踢踏的馬蹄聲漸漸由遠(yuǎn)而近傳來。低揚的歌聲顯出來人心情十分的悠閑愉悅,炙人的驕陽可一點也沒減低他的興致。
威猛的黑駒馱著一身白衣、顯得刺眼的男人出現(xiàn)在人煙稀少的道上。
男人有著一張俊美斯文的臉龐,燦爛帶笑的神情比頭頂上的陽光更灼人。第一眼見到他的人,大抵會被他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給騙了:至于認(rèn)識他的人,多半會將這特殊的微笑同時與神仙、魔鬼劃上等號。為什么?!
因為他是——原無涯。
沒錯,就是那個江湖人稱“見死不救”的怪醫(yī)原無涯。
近幾年來,江湖上一直流傳著兩句話——要救命,找原無涯:不要命,找原無涯。
究竟原無涯有什么天大的本領(lǐng)可以令人對他又愛又恨?其實說穿了很簡單,他一身神乎奇技、有辦法將死人醫(yī)成活人的本領(lǐng),就是讓眾人將他奉若神明的主要原因。至于他那一套“看順眼的人才醫(yī)”的不規(guī)則醫(yī)則,也讓他得到了“見死不救”的封號。當(dāng)然,那是不對他的眼、沒讓他醫(yī)成的人送的:總之,原無涯就是一個可以救你性命,同時也可以罔視你性命的人。
修長細(xì)白的手指輕輕將疆繩一扯,胯下黑駒立刻轉(zhuǎn)向左方。此時原無涯敏銳的耳朵已經(jīng)聽到了冷冷悅耳的流水聲,他俊臉上的笑容更顯愉快。
偏離了塵土飛揚的大道,一旁是綠意蒼蒼的樹林子。他驅(qū)策著馬轉(zhuǎn)入樹林里,高大的樹木阻去了上頭火熱的太陽,一陣涼爽輕風(fēng)襲來。林子里并沒有明顯的路徑區(qū)隔,原無涯只憑著靈敏的聽覺和直覺往右行。
地勢逐漸往下,潺潺流水聲已經(jīng)愈來愈清晰;順勢轉(zhuǎn)過一道雜亂的樹遮,一幕美麗的景象出現(xiàn)在眼前——
如茵的綠色草坪、四周開滿紅黃交雜的野花,和那條在陽光下騰耀著金色光點的清澈溪水,則是令原無涯笑瞇了眼的主因。
黑龍不待他指示早已放蹄往下跑,想必它也跟愛干凈的王子一樣,迫不及待地要享受涼冽的溪水了。
趕了這么久的路,原無涯當(dāng)然不會虧待自己。他在水里暢快淋漓地淋浴了一番,恢復(fù)得幾乎一塵不染后,才穿戴好衣衫,懈意而又隨心地往草地上一躺。
雖然正值烈陽當(dāng)空,可原無涯趴在樹蔭下,再加上涼風(fēng)徐徐吹拂,反而舒適得讓他幾乎想忘掉該動身、該繼續(xù)趕路的事。
擎天堡主范逍遙的婚禮,他哪能錯過?!
他和范逍遙的交情,是由三年前他為他醫(yī)好快殘廢了的那雙腿開始的。范逍遙當(dāng)時被人暗算,導(dǎo)致雙腿幾近殘廢,而他的手下立刻趕到“不去谷”為他求醫(yī)。至于他會答應(yīng)出谷到擎天堡為范逍遙診治的原因,并不是因為他名滿天下的俠義行徑,而是他那難纏的病癥激起他挑戰(zhàn)的。
原無涯微瞇起眼,看著上方透過枝葉灑下來的金色光線,情緒起伏不大。
他一向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所以連救人也只救看順眼的人。雖說這實在違背為醫(yī)者的天職,不過他寧愿如此,也不讓自己難過。
突然,一個微輕的腳步聲出現(xiàn),原無涯自然地升起戒備心。他沒有反應(yīng)激烈地立刻從地上跳起,而是一邊凝神繼續(xù)傾聽那聲音的動靜,一邊若無其事地慢慢坐起來。聲音是從后方傳來的: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后方該是一片蔓生的樹叢……
就在他坐起來轉(zhuǎn)頭觀察聲音的來源時,一粒小石子猛地破空而來,幾乎砸中了他:
按著是第二粒、第三粒。
即使來人的態(tài)度十分不友善,原無涯也能辨出此人的偷襲技巧十分拙劣,而且是沒有半點內(nèi)功的力道。雖說如此,但莫名其妙被人用石子追打也不是件愉快的事。
此時他條然一躍而起——在半空中轉(zhuǎn)身,退開三步。原本傭懶如貓的男人,竟可以在轉(zhuǎn)瞬間蛻變成銳猛的豹。原無涯在起身的同時,手中也按著彈出一粒石子,目標(biāo)就是對他偷襲的那抹影子。
一道物體碰撞在物體上的聲音和物體跌落在地面的聲音幾乎同時間傳出。
原無涯站在原地,視線盯著那排藏著丟他石子的人的樹叢。
“喂,朋友,對付看不順眼的人方法有很多,不過像你這種拿石子砸人又砸不中,只會暴露自己缺點的方法絕對是笨方法?!彼恼Z氣只有半分惋惜,其余全是戲謹(jǐn)。
“要不要我教教你對付我的好方法?”
樹叢后一點動靜也無。
即使如此,原無涯仍十分確定那個人還在。
“方法呢,就是……”他一字一字說得極緩,最后一字還在舌尖打轉(zhuǎn),他的身子已經(jīng)疾速如電地射向樹叢前那棵高大的樹上。
原無涯輕松扶住樹干,腳尖在堅實的橫枝上站定,低頭就看到了偷襲他的那個人——
一個令他大感意外的人。
那坐在地上,一張小小、清秀蒼白的臉龐正仰起面對著他,顯得過大、過黑的眸子寫滿了令人憐憫而愴惻情緒的無助訊息,是一名看來似乎不出十五、六歲的少女。她緊緊地將自己的身子抱住,使她看起來仿佛更渺小、更瘦弱;兩地仰頭望他的模樣,竟讓他有種欺凌弱小的感覺。
就是這小不點用石子丟他?!
原無涯輕身向下一躍,便定是立在少女的面前。就在他一靠近時,她立刻如避蛇蝎般的將自己滑退了好遠(yuǎn)。這舉動著實讓他征愣了一下,甚至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懷疑自己的慈眉善目什么時候變成橫眉豎目了?
“小姑娘……”他待在原地沒再向前,看著眼前把自己縮成一團(tuán)的布衣少女。
他更感狐疑?!斑@石子是你丟的吧?”展開掌心兩顆小石向她問道。
彷佛沒聽到他說的,少女一動也不動地坐著。
原無涯出其不意擊掌出聲,滿意地看她顫了下濃長的睫毛,知道她并非失聰。
她是誰?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并且攻擊他?原無涯憑著過人的記憶力,第一眼就將她排除在認(rèn)識甚至見過面的名單外。那……該把她的行為解釋成惡作劇嗎?
原無涯習(xí)慣性地用食指摩挲著下巴,以類似研究奇特草藥的眼光打量著一直看著遠(yuǎn)方,簡直當(dāng)他不存在的瘦弱少女。
一身的粗布衣里滿是塵土,垂在胸前的兩綹粗辮顯得凌亂,那張皎白的臉蛋則是太過滄?!偠?,她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遭人遺棄、流落在外的小可憐一樣。
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怪異的少女已經(jīng)勾起他的好奇心,和幾百年才有一次的憐憫心。原無涯這時也眼尖地注意到她的左手掌心似乎一直緊緊握著什么東西。
輕咳一聲,小心翼翼向前踏近一步,他想試圖引她開口說話時,突然——
原本靜得知雕像一樣的少女,似乎看到了什么令她驚奇的東西,呼叫一聲,忽地從地上爬起來向前沖去。
原無涯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征了一會,但是他也反應(yīng)極快地在她跑向前的同時跟上了她。
少女的身子瘦小,跑起來的速度卻相當(dāng)快;只一下子,她已經(jīng)沖到一排樹叢前,雙手撥開枝葉正要鉆過。
而原無涯則在此時趕到,想也未想便出手抓住了她。
原無涯一抓住她細(xì)若無骨的手腕,立刻感到她強(qiáng)烈的震驚與抗拒。
少女回過頭來,看著箍住她的一只大掌,視線再向上移,深不可測的潭黑大眼望向他;按著睫毛一-,表情寫滿了驚惶。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要讓自己往后退卻不得其法,于是一聲類似嗚咽的聲音從她口中發(fā)出。
一接觸到她小鹿受驚似的眼光,原無涯只覺得自己似乎成了殘害小動物的獵人:忍不住松開了手,她竟一溜煙地跑掉。
任她消失在樹叢的另一端,原無涯此時突然驚覺自己竟會那么容易被一個看似可憐的小不點牽引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彈了彈手指,他雖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卻不以為意。
那女孩兒大概是被他嚇跑的吧。
而在他踏前一步、穿過樹叢時,完全沒想到會看到這幅美麗、溫暖的畫面——
溪畔草地上,他那一向不讓陌生人親近的馬兒黑龍,竟乖乖立在那里任人撫摸它的頭,而且還狀似享受地頻頻甩著馬尾巴。
至于那個正背著他、親密地?fù)е邶?、不知在對它竊竊私語些什么的人,正是剛才那位少女。
原來她是看到黑龍才跑開,并不是被他嚇跑的。原無涯靜靜站在那里,看著那相處和諧的一人一馬,臉上的笑意更濃。
想不到他原無涯的魅力竟輸給一匹馬!
和風(fēng)輕輕吹過,一陣銀鈴似的愉悅笑聲響起,舒服而讓人感動。原無涯一直以審視的目光看著那名少女,展現(xiàn)在她臉龐無邪純真的笑容,竟也令他忍不住想跟著微笑。
少女似乎只有在和黑龍玩耍時,才會毫無戒心地露出她原有的天真。而當(dāng)她一轉(zhuǎn)身看見了站在不遠(yuǎn)處的原無涯后,原本陽光似快樂的氣氛立刻從她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她陡然惶怕的神情,和幾乎立刻逃到馬兒腹側(cè)將自己藏起來的稚情舉動。
這一次,原無涯不怕嚇著她,忍不住放聲大笑。
少女被原無涯肆無忌憚的狂浪笑聲驚駭?shù)酶R兒身畔縮,根本不敢探出頭去看他。
她不安地抓著馬鬃,眼眶迅速盈滿了淚水。
原無涯發(fā)泄夠了,這才慢慢止住笑。他會笑,或許是因為女娃兒怪異的表現(xiàn),也或許只是因為他想笑??傊?,現(xiàn)在他笑完了,接下來又該做什么?
原無涯氣定神閑地踱步向前,直到他靠近黑龍,伸手牽住它的疆繩,頭也不回就要走。
他當(dāng)然得趕緊走了,扣除掉他能預(yù)料、未知的意外時間,到擎天堡至少還有半個月的路程。雖說要趕上婚禮還綽綽有余,不過基本上他是將這次行程當(dāng)成出游,要玩得盡興,但絕不攬麻煩上身。
而這奇異的少女,怎么看都像是一個麻煩。原無涯一向信任自己從來不曾出錯的直覺。
就在他牽著黑龍才踏出兩步時,它竟低鳴一聲止蹄不肯再走,而且還一直往后退。
原無涯發(fā)現(xiàn)了它不留有過的異常舉動,不由得驚詫地回頭;按著立刻察覺到令它異常的原因——一只細(xì)白的小手正抓著它的鬃毛不放。
他低頭望著一雙盛滿淚水和驚慌情緒的烏黑大眼,而他的凝視使她又退后了一步,兩行淚水隨即沿著晶瑩的臉頰滑落。
原無涯嘆了一口氣。
“好吧,你要什么就說吧。不過老實講,我這里可是什么都沒有,只有幾根能扎人的針,我不認(rèn)為你會想要它們……”曾幾何時,他原無涯也得做這種哄娃兒的事了?
不知道是習(xí)慣了他、抑或是克服了自己的障礙,少女不再將自己躲藏起來。在他剛開始說話時,她一直怯怯地盯著他看;但等到他停下來,對她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皺眉表情時——而這種表情竟神似她日思夜念的摯親在對她攏眉的樣子,使她原本閉塞的心靈在突然間打開,同時也將信任依賴的情感一并容納了進(jìn)來。
她驀地朝原無涯撲去——
原無涯被她突如其來往前撲的舉動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伸出手要扶住她,卻不料她無視于他的手,竟直往他的懷里撞。
在他回過神的-那,原無涯立刻伸掌將懷中那個纖瘦的身子抓開。
“喂喂喂,你仔細(xì)看清楚別認(rèn)錯了,我可不是你的什么人?!睂@嬌小到只足他胸口、瘦弱到簡直風(fēng)一吹就會飛跑的女孩兒,別說會對她產(chǎn)生任何遐想,就連要把她當(dāng)女人都賺有罪惡感。
原無涯像抓小雞一樣地抓住她的肩膀,對她輕得似乎沒長幾兩肉的身子感到不可思議。
少女一被他推開,彷佛沒聽到他說什么,竟又趁勢機(jī)伶地抱住他的一只胳臂不放,仰起頭對他漾出一抹甜羞的微笑。
原無涯在低頭接觸到她正以一臉前所未見的笑容迎向他時,他不由得驚征住。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兒,終于,原無涯先眨了下眼,故意俯近她揚起眉,壓低聲音惡氣地問她:“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少女被他明顯的惡意困惑了,直直盯著他,笑意略減,但卻沒有要松開他的跡象;而對于他的問話,她也沒有絲毫反應(yīng)。
原無涯突地懷疑起什么:心無故一凝。
“告訴我,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讓他突然起疑的就是這一點。
從發(fā)現(xiàn)她至今,一直被她奇特的舉動拉去注意力,以致忽略了她某方面的異常。她的聽力、語能力似乎沒有問題,問題卻在于她的——智力?;蛟S是身為醫(yī)者的敏感性使然,回想起她的行為,他不由得瞇起眼,探究地望進(jìn)她徒然變黯的大眼里。
少女咬著下唇,攀住他臂膀的手指松了又緊,留白的臉蛋又出現(xiàn)那種想退縮的神情。
原無涯吐出一口長氣,欲推開她的手,卻察覺她抓得更緊——這不尋常的行為令他驚訝莫名。
老天!他真遇上一個麻煩了。
原無涯雖有不下十種可以甩開麻煩的方法,但他暫時還不打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