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陽叔!壞菜了!壞大菜了!咱…咱庫房讓耗子給端了!”
陳光陽正看著程大牛逼封壇的手猛地一頓,老爺子渾濁的老眼也瞬間銳利起來。
陳光陽眉頭擰成疙瘩,轉(zhuǎn)過身,臉上那點因新藥酒而起的興奮勁兒蕩然無存:“慌啥?柱子,把舌頭捋直了說!耗子能端了啥?”
王海柱扶著門框,呼哧帶喘,油乎乎的圍裙上沾著幾點可疑的污漬。
額頭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眼神里全是如天塌了一般的絕望:
“羊!咱凍在庫房那七只整羊!全是從內(nèi)蒙那邊弄來的上等倒嚼肥羊啊!全他媽讓耗子啃了!
啃得稀爛!沒一塊囫圇肉了!這他媽眼看就元旦,正是上人的時候,可咋整啊光陽叔!”
他急得直拍大腿,聲音都劈了叉。
“七八只全廢了?”陳光陽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竄上來,比窗外的臘月天還冷。
陳記涮烤如今招牌就是靠著那口內(nèi)蒙倒嚼羊的獨特鮮嫩勁兒呢。
用本地普通羊糊弄?那跟自砸招牌沒兩樣!
宮師傅那關(guān)就過不去,更別說那些吃刁了嘴的老主顧。
“走!看看去!”陳光陽二話不說,裹緊棉襖就往外走,把作坊里紫電穿云的藥香和程大牛逼心疼的嘟囔全甩在了身后。
沈知川和程大牛逼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臉上的凝重。
陳記涮烤后院,專門砌的磚石凍庫門敞開著,一股混合著血腥、羊膻和濃重老鼠尿臊氣的惡臭撲面而來。
昏黃的燈泡下,景象慘不忍睹。
原本碼放整齊、裹著油紙的七只凍羊,此刻像是被一群餓瘋了的野獸蹂躪過。
油紙被撕扯得破爛不堪,裸露的凍羊肉上布滿了密密麻麻、深淺不一的啃噬痕跡,有的地方被掏出了大洞,露出里面凍得發(fā)白的肉茬和骨頭,污穢的爪印和排泄物遍布其上。
幾只肥碩得不像話的老鼠尸體僵硬地躺在角落里,顯然是被凍庫的低溫留了下來,但更多的早已逃之夭夭。
王海柱指著這慘狀,眼圈都紅了:“后墻根兒不知道啥時候被掏了個大洞!這耗子成精了!專挑好肉啃!光陽叔,這…這肉別說涮了,喂狗都膈應(yīng)??!”
陳光陽蹲下身,用根木棍撥弄著一塊被啃得稀爛的羊腿肉,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他捻起一點凍硬的碎肉渣,湊近鼻子聞了聞,除了那令人作嘔的鼠臊味,屬于上等羊肉特有的、那種帶著草場清冽的鮮甜底味幾乎被徹底掩蓋了。
他猛地丟掉木棍,站起身,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關(guān)門!庫房封死,撒藥!”
“關(guān)門?!”王海柱一哆嗦,像是被踩了尾巴,“光陽叔,這大節(jié)下的……關(guān)一天門,損失海了去了!名聲也……”
“名聲?”陳光陽猛地回頭,眼神銳利如刀,釘在王海柱臉上。
“用這耗子啃過的肉,或者拿本地那柴了吧唧的羊肉糊弄人,名聲就保住了?柱子,你忘了咱為啥能火?憑的是啥?是真材實料,是那口別地兒吃不到的鮮靈勁兒!砸招牌的事兒,咱不干!”
王海柱被他看得低下頭,使勁搓著手:“那…那咋整?內(nèi)蒙那邊,老主顧說了,最快也得十天!這十天……”
“十天?等不起!”
陳光陽斬釘截鐵。
他環(huán)顧著這間彌漫著失敗氣息的凍庫,又抬頭望了望灰蒙蒙、壓著厚厚鉛云的天,一股熟悉的、屬于山林獵人的狠勁兒從心底翻涌上來。
他一拍王海柱的肩膀,力道沉實:“柱子,店你先撐著!告訴宮師傅,穩(wěn)住后廚。羊肉的事兒,我去想法子!十天?用不了!”
“您…您去哪想法子?縣里幾個屠宰場、肉聯(lián)廠我都跑遍了,有點好肉早被各單位預(yù)定了,剩下的歪瓜裂棗,根本入不了眼!”王海柱急道。
“縣里沒有,山里有!”
陳光陽眼中寒光一閃,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在深山老林里追蹤獵物、一擊必殺的獵人。
“我去山上踅摸踅摸大黃羊,那玩意兒可是比內(nèi)蒙羊還要牛逼!”
王海柱愣住了,隨即反應(yīng)過來,驚道:“您…您要上山打羊?!
光陽叔,這都啥時候了?眼瞅著要下大雪封山了!山里啥情況您不知道?太懸乎了!”
“懸乎也得去!”
陳光陽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子破釜沉舟的決絕,“陳記涮烤這塊招牌,不能砸在幾只耗子手里!
更不能在年關(guān)最紅火的時候給我掉鏈子!
你在家給我看好攤子,安撫好客人,就說…就說東家親自去內(nèi)蒙押運一批頂好的年貨羊了,明天正常營業(yè)!
店,先限量供應(yīng)烤肉和特色小菜,火鍋主推酸菜白肉鍋,用好五花頂著!”
交代完畢,陳光陽不再廢話,轉(zhuǎn)身大步流星走出凍庫,那背影在王海柱眼里。
像一頭被激怒后準備撲向獵物的孤狼,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陳光陽沒立刻回家。他開著吉普車,頂著臘月刀子似的寒風(fēng),把東風(fēng)縣幾個相熟的肉販子、甚至周邊公社的畜牧站都跑了個遍。
結(jié)果如王海柱所,零星有點存欄的羊,不是瘦骨嶙峋的老羊,就是肉質(zhì)粗糙的本地山羊,跟內(nèi)蒙倒嚼羊那肥嫩鮮甜的品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供銷社主任老張頭叼著煙袋鍋,搖著頭:“光陽啊,年根兒底下,好肉金貴著呢,早八輩子就分完了。你要的那口兒,真沒有。等開春吧?!?
“等不起!”陳光陽心里最后一絲僥幸也滅了。
回到家,天已擦黑。
昏黃的油燈下,媳婦沈知霜正給三小只縫補棉襖,見他帶著一身寒氣進來,臉色不對,忙放下針線:“咋了?柱子那邊出啥大事了?看你臉沉的。”
陳光陽搓了把凍僵的臉,簡意賅地把鼠患斷供的事說了。
沈知霜聽得倒吸一口涼氣:“我的天爺!這…這可真是要命了!那你……”
“我上山?!标惞怅柾鲁鋈齻€字,聲音平靜,卻重若千鈞。
他走到墻角,摘下那支擦得锃亮、陪伴他狩獵無數(shù)、槍托被手掌磨得油潤發(fā)亮的捷克式獵槍。
又從柜子深處拖出子彈袋,沉甸甸地裝滿黃澄澄的子彈。
腰后,那把半自動步槍也被他仔細檢查了一遍,插進自制的皮質(zhì)槍套。
鋒利的獵刀在磨刀石上“噌噌”幾下,刃口在燈光下泛起一道懾人的寒芒。
“這冰天雪地的,眼瞅著要變天,你一個人進山?”
沈知霜的聲音帶著顫音,滿是擔(dān)憂。
她太清楚冬獵的兇險,黑瞎子溝的傷疤還新鮮著呢。
“不是一個人。”陳光陽把磨好的獵刀插回腰間牛皮鞘。
“帶大屁眼子和小屁眼子,還有李錚呢?!?
他吹了聲短促的口哨,兩條趴在灶坑邊取暖的獵狗“噌”地立起來,豎著耳朵,眼神炯炯地看著主人,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興奮的嗚咽。它們聞到了出征的氣息。
“爹!我也去!”二虎不知何時醒了,光著腳丫子從里屋跑出來,小臉繃得緊緊的。
大龍和小雀也跟了出來,滿眼擔(dān)心。
“滾回去睡覺!”陳光陽虎著臉,“老子是去打獵,不是趕集!大龍,看好弟弟妹妹!”
他又看向媳婦,眼神柔和了些,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這趟不進老林子深處,就在靠山屯后山那片老樺木林子和向陽坡轉(zhuǎn)轉(zhuǎn)。開春前那陣子,瞅見過有黃羊群在那兒活動。
快的話,明兒后晌就能回來。
家里你穩(wěn)住,有人問,就說我去市里看新鋪面了。”
沈知霜看著他堅毅的側(cè)臉和那雙在昏暗油燈下亮得驚人的眼睛,知道勸不住。
這個男人認準的事,八匹馬也拉不回來。
她默默轉(zhuǎn)身,從灶上端下一大盆一直溫著的豬肉燉粉條,又麻利地貼了一鍋焦黃的玉米面餅子:“吃飽了再走。多帶點干糧?!?
陳光陽沒拒絕,喊來了李錚,爺倆坐下來狼吞虎咽。
滾燙的食物下肚,驅(qū)散了寒意,也讓他繃緊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
吃完飯,他和李錚仔細檢查了所有裝備。
最后,將鼓囊囊的干糧袋和軍用水壺斜挎在身上。
推開屋門,寒風(fēng)卷著細密的雪粒子劈頭蓋臉打來。
天,徹底黑透了。
鉛云低垂,沉甸甸地壓在頭頂,一絲星光都沒有。
風(fēng)在山林間呼嘯,發(fā)出鬼哭般的嗚咽,卷起地上的浮雪,打著旋兒-->>撲向大地。
一場大雪,迫在眉睫。
“下雪也得走!”陳光陽緊了緊狗皮帽子的系繩,帽耳朵嚴嚴實實地護住臉頰。
他深吸一口凜冽刺骨的寒氣,對著腳邊躍躍欲試的兩條獵狗低喝一聲:“大屁眼子!小屁眼子!走嘞!”
李錚扭過頭對著師娘揮了揮手,跟在了陳光陽的身后。
爺倆上了山,就開始在山上轉(zhuǎn)悠了起來。
可是這大黃羊,卻是一點蹤跡都沒有。
陳光陽緊了緊狗皮帽子的帽耳朵,嘴里呼出的白氣兒在冷得發(fā)脆的空氣里拉得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