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的秋,總帶著一股子沙礫磨過鐵甲的凜冽。
柳林牽著那匹從西域帶回的瘦馬,站在王府朱漆大門外時,檐角銅鈴正被風(fēng)掀起第三聲輕響。馬背上馱著的行囊里,除了半袋于闐的葡萄干,就是一塊被吐爾遜兒子塞給他的墨玉,玉上還留著孩童手心的溫度――這是他執(zhí)掌五州以來,最輕便的一次歸途。
守門的親兵阿虎最先認(rèn)出他,卻愣了足足三息才上前:“您……您是?”眼前這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褐衣,褲腳沾著西域特有的紅沙,臉上是陌生的溫和眉眼,唯有那雙眼睛,在看向朱門匾額上“鎮(zhèn)北王府”四字時,掠過一絲與氣質(zhì)不符的銳利。
柳林笑了笑,渾身力量一震,一股神魔同體的氣息驟然而出,阿虎瞳孔驟縮,“噗通”一聲跪了下去:“王爺!您怎么這般模樣回來?屬下這就去通傳……”
“不必?!绷职醋∷募纾讣獾牧Φ雷尠⒒⑺查g僵住――那是常年握劍的手,即便此刻覆著薄繭,也帶著掌控生死的壓迫感,“讓廚房備碗羊肉湯,多加蔥花。另外,把密室的寒玉床預(yù)熱,我稍后要用。”
阿虎忙不迭應(yīng)著,起身時瞥見柳林身后的瘦馬,又忍不住多嘴:“王爺,這馬看著弱,要不屬下?lián)Q匹汗血寶馬給您?”
“不用?!绷峙牧伺鸟R脖子,馬打了個響鼻,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它陪我走了三千里戈壁,比汗血寶馬懂事?!闭f罷,他牽著馬,像個尋常訪客般,緩步走進(jìn)了這座占地百畝、侍衛(wèi)林立的王府。
穿過雕梁畫棟的前院時,幾個侍女正捧著鎏金銅盆走過,見了柳林這副打扮,忍不住交頭接耳。柳林聽見她們說“這商人怎么進(jìn)府了”“看著倒干凈”,卻沒在意――小半年的西域市井生活,早讓他習(xí)慣了這種煙火氣里的打量。
走到后院書房時,親信衛(wèi)崢正捧著一堆文書急步而來,撞了個滿懷。文書散落一地,衛(wèi)崢抬頭剛要呵斥,看清柳林的眼睛后,手里的文書“嘩啦”全掉在了地上:“王爺?您……您的臉?”
“血肉鍛造術(shù),掩人耳目罷了?!绷謴澭鼡炱鹨环菸臅娚厦鎸懼俺⑺臀饔驗鯇O部法器鎧甲兩千副”,指尖微微一頓,“這半年,朝廷給西域送了多少東西?”
衛(wèi)崢一邊撿文書,一邊回話:“回王爺,三個月前送了萬兩黃金、千石糧草;上月又送了兩千副鎧甲、五百張法器強(qiáng)弓;昨日細(xì)作來報,說司馬倫還派了十個鑄劍師去于闐,幫他們打造兵器?!?
柳林摩挲著文書上的墨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司馬炎倒是大方,把西域當(dāng)親兒子養(yǎng)了?!彼肫鹪谖饔驎r,吐爾遜抱怨玉價被朝廷壓得太低,而昆莫卻穿著中原絲綢、喝著明前茶――原來朝廷的“扶持”,都喂給了部落首領(lǐng),底層牧民依舊在沙暴里掙扎。
“王爺,您在西域半年,就沒做點什么?”衛(wèi)崢忍不住問。他知道柳林從不是坐以待斃的人,當(dāng)年在冀州,面對十倍于己的匈奴兵,都能靠計謀翻盤,如今朝廷這般折騰,沒道理袖手旁觀。
柳林沒回答,只是指了指書房墻上掛著的《西域輿圖》:“你看這于闐,北接龜茲,南鄰疏勒,是西域的玉石樞紐。朝廷幫他們鑄劍,是想讓他們牽制我,卻忘了于闐王尉遲勝最貪――給得越多,他越不滿足?!彼D了頓,看向衛(wèi)崢,“去給西域暗線傳信,讓他們把朝廷給烏孫部的鎧甲樣式,‘不小心’泄露給龜茲王?!?
衛(wèi)崢眼睛一亮:“屬下明白!龜茲和烏孫素來不和,若是知道朝廷厚此薄彼,肯定會鬧起來!”
“不止?!绷肿叩酱斑叄笤耗强美匣睒洙D―他年少時,曾在樹下練劍,一劍劈斷過碗口粗的枝椏,如今樹干已需兩人合抱,“再讓暗線在疏勒散布消息,說朝廷要在玉門關(guān)設(shè)卡,以后西域玉石進(jìn)中原,要抽三成稅?!?
衛(wèi)崢應(yīng)聲退下,書房里只剩下柳林一人。他走到書案前,拿起那枚從西域帶回的墨玉,對著光看――玉上有一道天然的水紋,像極了沙湖的波浪。小半年的記憶突然涌上來:阿依帕在葡萄架下捻毛線,古麗唱著跑調(diào)的歌謠,買買提拿著刻刀琢磨玉料,吐爾遜的兒子把墨玉塞給他時,小手凍得通紅……
這些瑣碎的畫面,像溫水般漫過他的心。他忽然想起閉關(guān)修煉時,丹田內(nèi)兩界的排斥感――太平道界的陰陽二氣太過剛猛,西海龍宮的水元氣又過于柔綿,每次強(qiáng)行融合,都會讓他經(jīng)脈刺痛??稍谖饔虻哪硞€黃昏,他坐在沙湖邊看孩童嬉戲,忽然覺得那些排斥的力量,或許只是少了一點“兼容”的契機(jī)。
“或許,我一直都錯了。”柳林喃喃自語。他以前總覺得,修煉要靠毅力,要靠殺伐決斷,卻忘了世間最強(qiáng)大的力量,往往藏在最平凡的煙火里。就像阿依帕的葡萄架,要順著木柱的紋理搭建才穩(wěn)固;就像買買提的玉料,要順著裂紋雕琢才好看。
這時,侍女端著羊肉湯進(jìn)來,熱氣裹著蔥花的香氣,驅(qū)散了書房的清冷。柳林喝了一口,湯很燙,卻暖得他丹田微微發(fā)熱――那是久違的舒適感,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破土而出。
他放下湯碗,快步走向密室。密室在書房地下,入口藏在書架后面,推開暗門,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四壁鑲嵌的深海寒玉,是他當(dāng)年從西海龍宮帶回的寶物,能隔絕外界所有氣息,最適合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