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穩(wěn)穩(wěn)停在縣石油公司的機關大院中，車門打開，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王瑞鳳裹著米色風衣，在我和常務副縣長劉超英等人的簇擁下，目光銳利地掃視著略顯蕭瑟的機關大院。

黨委書記田利民早已帶著班子成員在門口迎候，臉上堆滿了緊張和局促的笑容：“王市長，歡迎您蒞臨指導！請進，請進！外面冷！”

王瑞鳳微微頷首，停下腳步，打量起了石油公司大院，墻上“安全生產(chǎn)”、“扭虧增盈”的紅色標語、字跡清晰，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水味道。我用鼻子嗅了嗅，看的出來，為了迎接王瑞鳳，這是在空氣中都噴了香水。

一番客套之后，就來到了會議室，田利民引導眾人落座，工作人員手忙腳亂地倒水。

“田書記，是吧？”王瑞鳳接過茶杯卻并未喝，目光直視田利民，聲音清冷直接，“一會啊，你們直接匯報一下劃轉(zhuǎn)準備情況吧。重點說人、說問題。”

王瑞鳳看了看桌子上的座牌，又看著手中的參會人員名單，直接問道：“怎么，

你們總經(jīng)理呢？沒通知到？我看名單上沒有總經(jīng)理那？”她環(huán)顧四周，確實沒看到總經(jīng)理的桌牌。

田利民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額頭瞬間滲出細密的汗珠，嘴唇哆嗦了幾下，求助似的看向旁邊的我。

我坐在王瑞鳳的左手側，面色平靜，適時低聲匯報道：“王市長，胡玉生同志……目前正在縣人民醫(yī)院住院治療。情況是這樣，不幸被縣公安局田嘉明同志在緊急情況下維護現(xiàn)場秩序時失手開槍擊中腿部……”

“失手？”王瑞鳳眉頭一挑，目光如電般掃過坐在后排角落的田嘉明，隨即又落在我臉上，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個人耳中：“我看是打得正好！該挺身而出的時候不站出來，該承擔責任的時候躲在后頭，等到矛盾激化，工人圍堵政府、沖擊領導的時候，他倒成了受害者了？亂局之下，槍口不對著制造混亂的罪魁禍首，難道還對著辛苦工作的公安干警不成？”

一席話，瞬間刺破了胡玉生“受害者”的表象，也戳穿了某些人試圖營造的“悲情”。會議室里落針可聞，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這位女市長語間的鋒芒和毫不掩飾的厭惡。田利民面色尷尬、大氣不敢出。胡延坤坐在政協(xié)主席的位置上，臉色灰敗，放在桌下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

王瑞鳳不再看田利民，轉(zhuǎn)向我和劉超英：“接著說，人員清退安置費窟窿，省公司要求的124人名單，處理到什么程度了？”

接下來的匯報，田利民幾乎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完成。王瑞鳳聽得極其仔細，不時打斷追問細節(jié)，尤其是那30名鬧得鬧得最為厲害的職工背景和目前安撫情況。當聽到“四大班子分包到人”的舉措時，她微微點頭，對我和劉超英投去一絲贊許的目光。

匯報結束，王瑞鳳果斷起身：“去加油站看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

車隊駛向位于城郊的東洪第一加油站。寒風呼嘯，加油機旁只有零星幾輛車。站長穿著厚重的棉工裝，凍得直跺腳。王瑞鳳沒有進溫暖的休息室，直接走到加油區(qū)，仔細查看加油機、儲油罐區(qū)，詢問日常運營、油品運輸、安全管理等情況。

站長面對市長的突然垂詢，緊張得話都說不利索。劉超英和楊伯君在一旁補充匯報，重點講劃轉(zhuǎn)后油品統(tǒng)一調(diào)配、人員優(yōu)化可能帶來的效益提升。王瑞鳳聽得很認真，不時點頭。

“效益提升是后話，”王瑞鳳打斷道，目光轉(zhuǎn)向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田嘉明，“現(xiàn)在最關鍵的，是把‘油耗子’挖出來！田書記，我看你們的專報啊，石油公司存在嚴重的監(jiān)守自盜、倒賣國家資源的問題？賬面和實際庫存對不上，缺口巨大！這可是在挖國家的墻腳、喝老百姓的血！案子查得怎么樣了？呂振山開口沒有？幕后還有誰？石油流向哪里了？錢進了誰的腰包？”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連珠炮，帶著冰冷的威壓砸向田嘉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位面色黝黑、眼神剛毅的公安負責人身上。

田嘉明挺直腰板，聲音沉穩(wěn)有力，帶著公安特有的硬朗：“市長！呂振山一案取得重大突破！經(jīng)過連續(xù)攻堅審訊和政策感召，呂振山已經(jīng)初步交代了部分犯罪事實。他伙同公司內(nèi)部少數(shù)人員，包括目前在逃前財務科長薛紅，利用職務之便，長期、有組織地盜竊計劃內(nèi)石油！盜竊的油品，通過薛紅控制的渠道，低價倒賣給私人油販子！”

田利民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了一眼臉色瞬間尷尬的胡延坤，繼續(xù)道：“薛紅在逃，但我們已經(jīng)鎖定了她的幾個可能藏匿地點，正在組織追捕！至于秘密油庫，根據(jù)呂振山提供的線索，初步清點，我們已經(jīng)初步統(tǒng)計，失竊的汽柴油高達1800余噸！目前正在深挖細查，爭取盡快揪出所有蛀蟲，追繳全部贓款！”

“1800噸？！”王瑞鳳眼中寒光一閃，帶著雷霆般的怒意，“好一個監(jiān)守自盜！一個縣公司，就能蛀空1800噸油！這背后是多少國有資產(chǎn)流失？！

劉超英初步做了估算，說道：“大概200萬吧?！?

田嘉明！你們公安局前期的偵查力度不夠??！效率明顯太低！這么明顯的窟窿，這么長時間才挖出冰山一角！要加大力度！深挖徹查！不管涉及到誰，職位多高，背景多硬，只要證據(jù)確鑿，一律依法嚴辦！絕不姑息！這案子，我回去傳達給市公安局，市里必須掛牌督辦！我要親自聽進展匯報！”

“是！王市長！保證完成任務！”田嘉明聲如洪鐘，斬釘截鐵。胡延坤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死死抓住座椅扶手。

離開加油站，車隊駛回縣委大院?？h委大會議室里，氣氛凝重。四大班子領導成員、石油公司工作組核心成員均已提前落座。王瑞鳳在我的陪同下步入會場，原本有些低語的會場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齊刷刷站起，目光中充滿了敬畏和緊張。這位“鐵娘子”當年一腳踢翻牌桌、當場拿下老董縣長的“威名”，早已在東洪干部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

王瑞鳳面色平靜，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與前排幾位主要領導一一握手。當她與胡延坤握手時，明顯感覺到對方的手冰涼而顫抖。她目光深邃地看了這位強作鎮(zhèn)定的政協(xié)主席一眼，什么也沒說，松開手，走向主位。

我看眾人落座，就看著王瑞風道，王市長，那我們開始？

王瑞風微微一笑，算是回應。

我打開話筒，說道：“同志們啊，下面我們召開東洪縣四大班子工作座談會議，上午的時間，瑞鳳市長到了縣石油公司，簡要聽取了劃轉(zhuǎn)工作的匯報。石油公司合并劃轉(zhuǎn)是省委做出的重要部署……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瑞鳳同志聽取我縣石油公司劃轉(zhuǎn)工作全面匯報，并將作重要指示。首先，請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劉超英同志匯報縣級層面工作進展。”

劉超英的匯報條理清晰，重點突出。詳細闡述了“兩個穩(wěn)妥”方案的執(zhí)行情況，124名超編人員清退安置的最新進展，以及省公司對接、資產(chǎn)債務清理的難點和應對措施。他特別強調(diào)了在縣委縣政府堅強領導下，通過“四大班子分包到人”等硬舉措，成功化解了多起群體性事件苗頭，保障了劃轉(zhuǎn)工作艱難推進。

王瑞鳳聽得非常專注，不時在筆記本上記錄。當劉超英匯報完畢，她合上筆記本，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超英同志的匯報很扎實，情況摸得清，問題抓得準，措施也比較有力。特別是‘分包到人’這個辦法，我看很管用，把責任壓實到了每個領導頭上，誰的孩子誰抱走，誰的責任田誰負責，很好。這說明東洪縣委縣政府在推進這項復雜艱巨的改革任務中，是動了腦筋，下了真功夫的。工作思路清晰，推進有序，成效是顯著的?！?

再又做了一番交流，聽取了公安、編制、財政等方面的匯報后，瑞風市長環(huán)視全場，目光掃過一張張或振奮或緊張的臉，語氣嚴肅地問：“現(xiàn)在，距離省里要求的最后劃轉(zhuǎn)期限很近了。朝陽同志，超英同志，你們代表縣委縣政府表個態(tài)，對按期完成劃轉(zhuǎn)任務，有沒有信心？”

“有市委市政府和瑞風市長的支持??！我們有信心完成劃轉(zhuǎn)?！蔽一卮鹆酥螅跞瘌P道：“超英同志，你是東洪縣的老人了，你更加熟悉情況，你的態(tài)度那？”劉超英道：“請市委市政府放心！在瑞風市長的正確指導和朝陽縣長的堅強領導下，東洪縣委縣政府有信心、有能力克服一切困難，確保石油公司按期平穩(wěn)劃轉(zhuǎn)！”

“好?。∫木褪沁@份決心和擔當！”王瑞鳳臉上露出一絲贊許的笑意。

然而，就在這氛圍稍緩之際，一個略顯突兀的聲音響了起來。

“王市長，各位領導，”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王進才，也是李泰峰的老部下，小心翼翼地舉了舉手，臉上帶著一絲故作憂慮的表情，“我作為在人大工作的老同志，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王進才身上。會場氣氛陡然一凝。

王瑞鳳微微一愣，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眼皮都沒抬一下，語氣平靜無波?！巴踔魅握堉v?！?

王進才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幾分“痛心疾首”：“王市長，各位領導！石油公司劃轉(zhuǎn)是大事，我們?nèi)舜笞匀皇侵С值?。但是……改革嘛，要講究方式方法，要穩(wěn)妥??！昨天，泰峰主任……哦，就是咱們市人大的李泰峰副主任，就坐在瑞鳳市長您現(xiàn)在的位置上，語重心長地對我們縣里的工作提出了嚴肅批評！我認為，泰峰主任的批評，滿懷深情，切中要害！值得我們深刻反思！”

他頓了頓，偷偷瞟了一眼王瑞鳳，見她依舊面無表情地喝茶，膽子似乎大了一點，聲音也提高了一些：“特別是那個‘四個刻不容緩’！解決石油公司問題刻不容緩？保障危橋改造刻不容緩？扭轉(zhuǎn)農(nóng)業(yè)被動局面刻不容緩？加強干部隊伍建設刻不容緩？這話……太極端了嘛！火藥味太濃！否定了東洪過去歷屆班子和干部群眾付出的努力嘛！容易引發(fā)對立情緒啊！泰峰主任說得對，要尊重歷史，東洪縣石油公司這些人，也都是取得了編制，他們多數(shù)啊，都是領導干部的親屬，當初縣里也有照顧干部的考慮，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交了錢，就允許大家有這個工作。瑞風同志啊，泰峰昨天講了，要照顧老同志的感情，步子不能邁得太急，要講團結，要講和諧，不能一味地‘刻不容緩’，搞得人人自?！?

話沒有說完，會場里一時交頭接耳，我看胡延坤已經(jīng)在翻看筆記本，似乎也在準備發(fā)了。

“王主任是吧？”王瑞鳳突然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打斷了王進才滔滔不絕的“諫”。她臉上依舊沒什么怒色，甚至嘴角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聲音也依然平和，卻帶著一種冰封般的威壓：“你的發(fā)，只提問題，不提解決思路啊？按你的說法，泰峰同志批評得對，那你說說，現(xiàn)在東洪縣委縣政府做的這些工作，哪里不對？你批評‘四個刻不容緩’極端，那你認為，面對東洪噸糧田造假、財政窟窿巨大、石油公司爛賬成堆、平水河大橋隨時可能坍塌、干部隊伍暮氣沉沉被動應付的局面，應該怎么辦？是繼續(xù)和稀泥？繼續(xù)一團和氣？還是讓這些問題繼續(xù)‘刻不容緩’地爛下去？拖垮東洪？”

王進才被王瑞鳳這平靜卻鋒利無比的反問問得張口結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這……這個……我……我只是提個建議，具體的辦法……我還沒……沒深入研究……”

“沒研究？”王瑞鳳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些許，目光如炬，掃過全場，不再看王進才，語氣卻如同重錘敲擊在每個人心上：“同志們！我看有些人，到現(xiàn)在還沒跳出石油公司劃轉(zhuǎn)來看待劃轉(zhuǎn)這件事！這次石油公司系統(tǒng)劃轉(zhuǎn)，不僅僅是東洪一家的事，也不僅僅是市里的事！這是國家和省里立足全局、推動國企改革脫困、優(yōu)化資源配置的一次偉大嘗試！是破解‘諸侯割據(jù)’、惡性循環(huán)，實現(xiàn)石油行業(yè)健康發(fā)展的必由之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