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那信封，目光深沉。李勃最終還是選擇了退錢。這七十萬，或許能暫時堵上安置費的窟窿，安撫大家的情緒，為石油公司劃轉(zhuǎn)爭取時間。但那份名單……牽扯太廣，水太深。現(xiàn)在打開它，固然能揪出一批蛀蟲，但也必然引發(fā)東洪官場前所未有的劇烈震蕩！在“兩會”籌備、石油公司劃轉(zhuǎn)攻堅的關(guān)鍵時刻，在市委調(diào)查組即將進駐的敏感節(jié)點，這無異于火上澆油。

我伸出手拿起信封，信封用漿糊封了口，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我的目光轉(zhuǎn)向劉超英，語氣沉穩(wěn)，帶著一種深思熟慮后的決斷：

“超英縣長，七十萬，你立刻安排人，入財政專戶。?？顚Ｓ?，優(yōu)先用于解決職工反映最強烈的安置費補償問題。務(wù)必把工作做細，把人心穩(wěn)住。”

我的手指輕輕點了點那個裝著名單的信封，目光變得異常深邃：“至于這份名單……既然錢已經(jīng)到位，李勃也表達了……態(tài)度。我看，我就不必再看了，你先拿著，慎重思考一下，如何處理。”

我抬起頭，目光掃過神情各異的三人――驚愕的田嘉明，若有所思的廖文波，以及明顯松了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感激的劉超英。

“東洪的局面，需要穩(wěn)定。干部隊伍，也需要團結(jié)?！蔽业穆曇舨桓?，卻清晰地回蕩在安靜的辦公室里，“過去的事情，有些是歷史遺留問題，有些是特定環(huán)境下的產(chǎn)物。水至清則無魚。只要不是原則性的、觸犯刑律的問題，只要當事人能認識到錯誤，愿意改正，愿意為東洪的未來出力……我們還是要給機會，給出路?！?

我的目光最終落在劉超英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托付：“這份名單，就由你超英縣長全權(quán)處理。該教育的教育，該提醒的提醒，該了結(jié)的了結(jié)?？偟脑瓌t是，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目的只有一個：消除隱患，化解矛盾，凝聚人心，讓大家輕裝上陣，共同把東洪的事情辦好！”

“名單上的內(nèi)容，到我這里為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超英同志？”

劉超英身體微微一震，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化為一種沉甸甸的、混合著感激與壓力的鄭重。他挺直腰板，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堅定：

“縣長！我明白了！請您放心！我一定妥善處理！保證消除影響，維護團結(jié)，把縣委政府的關(guān)懷傳達到位，絕不給縣委縣政府添亂！”

他上前一步，雙手鄭重地拿起那個裝著名單的厚信封，仿佛捧著千鈞重擔，又像是接過了打開心鎖的鑰匙。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復雜的情緒――有意外，有釋然，有壓力，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感。

田嘉明和廖文波也明顯松了一口氣。田嘉明看向我的目光中，除了慣有的敬畏，更多了一絲復雜的、難以喻的嘆服。這一手“不看名單”，看似退讓，實則高明至極。既給了本土干部臺階下，留足了體面，避免了魚死網(wǎng)破，又將處理后續(xù)隱患的責任和人情巧妙地交到了劉超英手上，無形中加重了劉超英對縣委的向心力，更是在即將到來的風暴前，為東洪保留了一份寶貴的、脆弱的“團結(jié)”表象。

我看著田嘉明和廖文波，想著張叔所講，要允許一切發(fā)生，就道：“嘉明書記，文波啊，都坐下說吧”。

田嘉明和廖文波依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辦公室內(nèi)一時陷入沉默，只有爐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我的目光掃過田嘉明略顯疲憊卻依舊剛毅的臉，以及廖文波眼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挫敗感。空油庫、薛紅潛逃、線索中斷……這些壞消息固然令人惱火，但李勃的七十萬現(xiàn)金和那份被擱置的名單，卻像一劑強心針，暫時穩(wěn)住了東洪這艘在驚濤駭浪中顛簸的航船。

“不要這么悲觀嘛，證據(jù)嘛……其實很充分?！蔽揖従忛_口，打破了沉默，聲音沉穩(wěn)，聽不出太多波瀾，目光落在田嘉明身上，“呂振山對盜竊石油、伙同胡玉生監(jiān)守自盜的事實供認不諱，簽字畫押，程序合法。至于那批油最終去了哪里，是薛紅卷走了，還是被他們揮霍了，或者藏在更隱秘的地方，那是追贓的問題，是另一個層面的工作，不影響本案的定性嘛。公司賬目上的巨大虧空是鐵證，呂振山家里搜出的巨額不明來源現(xiàn)金和貴重物品也是鐵證。槍斃的時候打一槍和打三槍沒什么區(qū)別，不要糾結(jié)這些細節(jié)?！?

我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目光變得銳利起來：“至于胡玉生，作為石油公司總經(jīng)理，在其任內(nèi)發(fā)生如此巨額的國有資產(chǎn)被盜賣，造成國家財產(chǎn)重大損失，這是嚴重的失職瀆職！僅憑這一條領(lǐng)導責任，就夠他喝一壺的！更何況，設(shè)備采購款的四百多萬窟窿，至今去向不明，他作為直接負責人，難辭其咎！再加上呂振山也直接指認胡玉生，這三項責任，無論哪一項坐實，都夠他進去蹲幾年了！抓他，天經(jīng)地義，我看也沒有任何問題！”

田嘉明緊繃的臉色稍緩，腰桿挺得更直了些：“縣長說的是！證據(jù)鏈是完整的！胡玉生罪責難逃！只是……”他眼中閃過一絲不甘，“讓薛紅這娘們跑了，還卷走了油，這么大筆的金額，總覺得……憋屈！”

“憋屈也得忍著！誰讓咱們遇到的對手狡猾，賬面上就丟了兩千噸的油，我看賬面之外不知道還有多少，不過咱們總算是把石油公司機關(guān)的各類財務(wù)賬目都理清楚了，這也為下一步劃轉(zhuǎn)打下基礎(chǔ)?！蔽业穆曇魩е蝗葜靡傻臎Q斷，“追逃是長期工作，急不得。當務(wù)之急，是把現(xiàn)有證據(jù)做實，把案子辦成鐵案！把該抓的人，繩之以法！”

就在這時，辦公桌上那部紅色的保密電話驟然響起，打破了室內(nèi)的凝重。韓俊快步走進來，低聲道：“縣長，剛市里面公安局李局長電話?！?

李局長？我心頭微動，立刻拿起話筒：“李叔！”

電話那頭傳來李尚武低沉而嚴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和責備：“朝陽啊，怎么回事？田嘉明是不是在你辦公室？你讓他給我接電話！”

我將話筒遞給田嘉明，示意他接聽。田嘉明站起身，恭敬地接過：“李局長！我是田嘉明！”

“田嘉明！”李尚武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壓和毫不掩飾的怒意，“你怎么回事？！老黃縣長家屬挨揍的事還沒擦干凈屁股，現(xiàn)在又給我捅婁子？市政法委李顯平書記剛給我通了氣！縣里領(lǐng)導實名舉報你們刑訊逼供，把呂振山肋骨都打斷了？！是不是真的？！你們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田嘉明臉色一變，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對著話筒，聲音帶著一絲被冤枉的急切和強壓下的委屈：“李局長！冤枉?。握裆侥抢闲∽庸穷^硬得很，滑不溜手！我們審他，都是嚴格按照程序來的！絕對沒有刑訊逼供！他……他身上的傷，誰知道是怎么來的？也許是以前的老傷，也許是他在里面自己不小心摔的！再者說了，局長，這不很正常嘛，以前在平安也是這么干，這些都是潛規(guī)則，有人這是狗急跳墻，誣告陷害！”

“放屁！”李尚武的聲音帶著雷霆之怒，“人關(guān)進去之前，都是做了檢查的，這都有記錄。是不是誣告，也不是你說了算！市政法委的調(diào)查組馬上就到！孫海龍親自帶隊！你跟我說程序？潛規(guī)則？心照不宣？田嘉明！你老小子腦子里裝的都是漿糊嗎？這些話能拿到桌面上說嗎？！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兩會’在即，東洪本來就夠亂的了！你們還給我搞刑訊逼供？！一旦查實，別說你田嘉明，整個東洪縣委縣政府都會非常被動！李朝陽都要跟著你吃掛落！”

田嘉明被劈頭蓋臉一頓訓斥，黝黑的臉漲得通紅，握著話筒的手青筋暴起，卻不敢再辯解，只能梗著脖子聽著。

“讓李朝陽接電話！”李叔命令道。

田嘉明將話筒遞還給我，臉上帶著一絲尷尬，低聲道：“縣長，李局長……”

我接過話筒：“李叔。”

“朝陽！”李尚武的聲音依舊帶著火氣，但語氣緩和了些，“你小子怎么管的隊伍？！田嘉明這個愣頭青，做事太沒分寸！上次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嗎？現(xiàn)在又搞出這種事！實名舉報，市政法委介入調(diào)查，影響極其惡劣！你馬上給我嚴肅對待！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李叔，您批評的對?！蔽业穆曇羝届o而誠懇，“是我管理不嚴，督導不力。您放心，這件事，我一定嚴肅處理，給市委、給市政法委、也給受害人家屬一個交代。絕不會姑息遷就?！?

“嗯，態(tài)度要端正！處理要果斷！”李尚武的語氣稍緩，“記住，穩(wěn)定壓倒一切！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絕不能再出任何亂子！田嘉明……讓他先進行自查！配合調(diào)查組把問題說清楚！”

“是，李叔，我明白?！蔽页谅晳?yīng)道。

掛斷電話，辦公室內(nèi)的氣氛更加凝重。田嘉明和廖文波都看著我，田嘉明眼中更多了一絲忐忑。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我抬手制止了他，目光平靜地掃過他：“打了？”

“恩，斷了幾根肋骨，不過這人身體營養(yǎng)基礎(chǔ)在，要不了幾天就恢復了！”

“嘉明同志，李局長的話，你也聽到了。市政法委調(diào)查組馬上就到，針對呂振山受傷一事進行調(diào)查。你們馬上進行一次自查，提前做好工作，明白沒有？”

田嘉明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最終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低沉：“是，縣長，回去之后，我們就自查?！?

我提醒道：“自查的意思是查漏補缺，工作能不能做到位？”

田嘉明微微一愣，馬上就明白了，說道：“局長，您放心，我們公安機關(guān)都是依法辦案，在看守所里，魚龍混雜，有一些打架斗毆的事，是正常的，下來我們加強管理！”

我說道：“好吧，把工作做細，公安機關(guān)絕對不能出現(xiàn)刑訊逼供?！蔽夷抗廪D(zhuǎn)向廖文波：“文波同志，刑警大隊的工作，你要擔起來。呂振山一案，證據(jù)確鑿，程序上沒有問題，要繼續(xù)推進，固定證據(jù)，形成完整的案卷材料。至于胡玉生……”

我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在醫(yī)院也躺得夠久了！我看他精神頭不錯，還能罵人，還敢對抗執(zhí)法！去查查他的傷，恢復得怎么樣了。如果符合收押條件，立刻辦理手續(xù)，把他從醫(yī)院轉(zhuǎn)出來，送進看守所！配合調(diào)查！告訴他，到了里面，有的是時間讓他好好反??！”

“是！縣長！”廖文波立刻挺直腰板，聲音洪亮，“我馬上去辦！保證完成任務(wù)！”

中午時間，東洪縣人民醫(yī)院住院部。寒風吹得人臉頰生疼。胡玉生的病房門口，氣氛肅殺。廖文波帶著十多名身著警服、表情冷峻的干警，身后跟著一名提著藥箱的看守所醫(yī)生。

病房門被推開。胡玉生依舊半躺在床上，手腕上的銬子閃著冷光。他看到廖文波一行人，尤瞳孔猛地一縮，臉上瞬間褪盡了血色，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胡玉生！”廖文波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出示了相關(guān)法律文書，“經(jīng)上午醫(yī)院檢查，你的傷勢已符合收押條件?，F(xiàn)依法將你轉(zhuǎn)押至東洪縣看守所，繼續(xù)配合調(diào)查！簽字！”

“不……我不去！我不去看守所！”胡玉生驚恐地尖叫起來，掙扎著想坐起，手銬與床架碰撞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我的傷還沒好！你們不能這樣！爸！爸！救我??！”

一直守在門外的胡延坤，他聽到了兒子的哭喊，聽到了里面混亂的掙扎聲和警察嚴厲的呵斥聲。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墻壁，指甲幾乎要嵌進水泥里，渾濁的老眼死死閉著，兩行渾濁的老淚卻不受控制地從緊閉的眼角滑落，在布滿溝壑的臉上留下兩道清晰的淚痕。他沒有沖進去，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任由那絕望的嘶喊和冰冷的金屬碰撞聲，像刀子一樣一遍遍剜剜著他的心。是啊，進去有什么用，事實是無法改變的。

病房內(nèi)，在醫(yī)生確認傷勢穩(wěn)定后，兩名干警上前，動作利落地解開了胡玉生腕上的手銬。胡玉生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緊接著，一副嶄新的、泛著寒光的手銬銬再次銬住了他的雙手！

“走！”干警一聲低喝，架起渾身癱軟、面如死灰的胡玉生，拖著他向門外走去。

走廊里，胡延坤猛地睜開眼，看著兒子被七八名警察架著，踉踉蹌蹌地走過自己面前。胡玉生看到了父親，眼中爆發(fā)出最后一絲希冀的光芒，嘶啞地喊了一聲：“爸！”

胡延坤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他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拖進警車，消失在冰冷的醫(yī)院大門的拐角。而他胡延坤，這位曾經(jīng)在東洪呼風喚雨的政協(xié)主席，此刻也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只能在這凜冽的寒風中，獨自品嘗著權(quán)力崩塌后的無盡苦澀與悲涼。胡延坤捂著胸口，暗道復仇，一定要復仇，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對，你不是開兩會嘛，我現(xiàn)在就去辭職！看看打了誰的臉面。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