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書記啊!”周海英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和一絲委屈,“剛才您的話,我聽了。但是,唐書記,我心里憋屈??!實在想不通!市委這到底是什么意思?鐘書記他……他臨走了,還非得揪著我不放?全市那么多企業(yè),那么多干部子弟在做生意,市委副書記親自打電話要求退出的,恐怕就我一個吧?這……這算哪門子特殊照顧?”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唐瑞林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帶著一種過來人的理解和一絲不易說的復(fù)雜情緒:“海英啊,你這話說的……鐘書記他……我看啊,未必就是針對你個人。你想想,他都要去省政協(xié)了,何必在這個時候跟你過不去?對他有什么好處?可能……是上面壓力太大吧?或者……有其他考慮?”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安撫,“你啊,也別太往心里去。啊,有些話電話里不好說,組織上的要求,有時候是原則性的,理解要執(zhí)行,不理解也要執(zhí)行嘛。至于方式方法,總可以靈活變通一下的嘛。”
周海英聽出唐瑞林話里的敷衍,心中冷笑,但嘴上還是說:“唐書記,您說得對。但是,這‘靈活變通’,也得有路可走?。$姇涍@要求,等于直接讓我把龍投集團(tuán)關(guān)門!這讓我怎么跟下面的股東、員工交代?龍投集團(tuán)大幾百號人,背后是幾百個家庭??!還有東洪縣那筆欠賬,我要是真按鐘書記說的,退出不干了,那這錢……我看啊,恐怕也沒人還了!”
他這話帶著明顯的威脅意味。龍投集團(tuán)在東洪縣350萬的窟窿沒填上,如果周海英撂挑子,這筆錢很可能就成了爛賬。
唐瑞林聞,聲音嚴(yán)肅了些:“海英!這話可不能亂說!東洪縣的欠賬,該還就得還!跟個人退不退出生意是兩碼事!組織上要求你退出,是出于大局考慮,是政策要求,至于龍投集團(tuán)怎么處理,那是你的事嘛。組織上只要求你個人退出經(jīng)營活動,沒說讓你把企業(yè)搞垮嘛!你可以轉(zhuǎn)讓股份,聘請職業(yè)經(jīng)理人嘛!辦法總比困難多!啊?!?
周海英聽著唐瑞林這冠冕堂皇的話,帶著試探:“唐書記,李顯平舉報他兒子鐘壯在曹河縣做生意的事,我可是聽說了!他把自己兒子點出來,那是‘大義滅親’,博個好名聲!現(xiàn)在又把我拉出來,這算什么?‘不畏強權(quán)’?拿我周海英給他鐘毅墊腳?”
電話那頭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唐瑞林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意味,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妙:“海英啊……有些話,我本不該說。但既然你問到這個份上……鐘書記點他兒子,你確實看透了,那是迫不得已!李顯平那小子,在里面亂咬,把鐘壯在曹河縣做生意的事捅出來了,鐘書記不表態(tài)不行啊!那是形勢所迫!至于你……”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海英啊,你是個實在人,但有時候啊,也得想想更深一層。鐘書記為什么單單對你這么‘上心’?全市這么多家企業(yè),他為什么只點你周海英的名字?這針對性……確實有點強啊?!?
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絲暗示:“不是我說鐘書記,他這個人啊……有時候心思比較重??赡堋麑项I(lǐng)導(dǎo)有點想法?覺得老領(lǐng)導(dǎo)在關(guān)鍵時候,沒有全力支持他爭取副省長的位置?再加上現(xiàn)在他政協(xié)的事基本定了,位置穩(wěn)了,所以……翅膀硬了?想……拿你立個威?或者……表達(dá)點什么?”
周海英心頭猛地一跳:“表達(dá)什么?”
唐瑞林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點破的意味:“為了名聲嘛!把你周海英――省委常委周鴻基的兒子點出來,要求你退出,那叫什么?叫‘堅持原則’!這兩件事加一塊兒,宣傳出去,他鐘毅書記的形象,是不是就更高大了???哎何必那,都要下來了?海英啊,官場上的事,有時候就是這么回事!你比我懂??!”
“我……我明白了,唐叔?!敝芎S⒌穆曇魩е鴼猓瑤е环N被徹底利用后的屈辱和冰冷,“謝謝您……指點。”
“嗯,想通就好。抓緊時間處理吧。記住,低調(diào),穩(wěn)妥?!碧迫鹆终f完,便掛斷了電話。
周海英緩緩放下大哥大,僵坐在沙發(fā)上,臉色鐵青。魏昌全在一旁看著,大氣不敢出,他能感覺到周海英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冰冷刺骨的怒意和……一絲絕望?
過了好一會兒,周海英才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他抬起頭,看向魏昌全,眼神復(fù)雜:“昌全啊,你都聽見了?市里面……這是鐵了心要拿我開刀了?!?
魏昌全連忙點頭,臉上堆滿同情和擔(dān)憂:“大周哥,這……這鐘書記也太不地道了!怎么能這樣!您……您打算怎么辦?”
周海英沒有立刻回答。他靠在沙發(fā)背上,閉目沉思。唐瑞林的話將鐘毅的意圖剖析得淋漓盡致。憤怒過后,是深深的無力感。在市委書記的絕對權(quán)力面前,在組織的大義名分下,他周海英縱有萬般不甘,千般委屈,又能如何?硬抗?只會撞得頭破血流,甚至可能連累父親。妥協(xié)?就意味著要親手放棄辛辛苦苦打拼下來的龍投帝國,還要背上一個“配合組織要求”的“美名”,成為鐘毅上位的墊腳石!
周海英抓起桌上的雪茄,狠狠吸了一口,濃烈的煙霧噴涌而出,他看向魏昌全,故作平和的說道:“昌全啊,你的事啊,瑞林書記說知道了,你記得去拜訪一下!”
魏昌全看著周海英那副擇人而噬的表情,哪里還敢多問半句“主持工作”的細(xì)節(jié),連忙說道:“大周哥!謝謝唐書記!讓您費心了!費心了!”
周海英沒再理他,目光陰鷙地盯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急促地敲擊著。這東原的天,在偉正書記真正到來掌握乾坤之前,看來是注定不會太平了。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以及一股被逼到墻角后,即將爆發(fā)的狠厲。退讓?還是……絕地反擊?一個危險的念頭,在他心底瘋狂滋長。
他慢慢的掐滅雪茄,過了好一會兒,周海英抬起頭?!霸趺崔k?”周海英喃喃自語,隨即緩緩睜開眼,眼神里閃過一絲決斷,“我去找常云超!”
常云超不僅是光明區(qū)委書記,更是羅家和周家共同支持的干部,是連接兩大家族的紐帶。更重要的是,常云超在市政府秘書長位置上,政治經(jīng)驗豐富,眼光老辣,還是龍投集團(tuán)的羅家的幕后大股東。
“昌全,你先回去吧。今天的事,爛在肚子里?!敝芎Sξ翰f道。
“是是是!大周哥您放心!我明白!”魏昌全連忙起身,周海英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拿起手包,大步走出包間。
車子駛出花園酒店,朝著光明區(qū)委大院方向開去。道路兩旁,冬日的景象蕭條,坑洼的路面顛簸著車身。周海英坐在后座,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思緒紛亂。他拿出大哥大,撥通了常云超的電話。笑著說道:“喂?姐夫???我海英?!?
“海英啊?什么事?我這馬上要開個會?!背T瞥穆曇魝鱽?,帶著一絲公務(wù)繁忙的意味。
“姐夫啊,倒是有個急事!非常急!關(guān)系到龍投的生死存亡啊!”周海英語氣故作平和。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這么嚴(yán)重?那……這樣,你來我辦公室吧。我這邊盡量安排時間?!?
“好!我馬上到!”周海英掛斷電話,催促商晨光:“開快點!”
車子駛?cè)牍饷鲄^(qū)委大院。新蓋的辦公樓氣派不少,但周圍的道路還在施工,下水道工程搞得路面坑坑洼洼。幸虧皇冠車底盤扎實,過濾掉了大部分顛簸。
常云超如今的發(fā)展前景非常好,是受市委重點關(guān)照的干部,常云超也很愛惜自己的羽毛,不到萬不得已,并不想在辦公室與周海英碰面。內(nèi)心深處,他對于周海英沒什么,但對周海英身邊的朋友們頗為抵觸。但老一輩結(jié)下的深厚情誼――他的妻子羅家與周海英父親周鴻基家族關(guān)系緊密――讓他不得不接受這個現(xiàn)實。他心里清楚,沒有家族在背后的支撐托舉,自己很難走到市政府黨組成員、光明區(qū)委書記這一步。
掛斷電話,常云超看向坐在對面的區(qū)長令狐。令狐正等著匯報下午大會的安排。常云超開口道:“令狐區(qū)長啊,這樣,我臨時有些急事,下午的獎懲兌現(xiàn)大會,我就不參加了?!?
令狐一聽,臉上露出些許為難:“書記啊,大家卯足了勁干了一年,咱們光明區(qū)1991年的工業(yè)用電、gdp和社會投資都是東原市第一名了,同志們都在會場等著您去鼓勁呢!”
常云超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臉上帶著一絲無奈:“這樣吧,看時間安排。反正我的講話是放在最后,如果有時間我就過去講幾句,沒時間就不去了?!彼f著,從桌上抽出一份自己手寫的講話提綱遞給令狐,“這是我準(zhǔn)備的幾點思路,主要有三點,你傳達(dá)給同志們:第一,成績值得肯定,但問題不能忽視,曹河縣出的問題,值得我們深思,要引以為戒;第二,要開闊視野,不要把目光只放在東原這一畝三分地,東原本身底子薄,在全省排不上號,不能滿足于當(dāng)井底之蛙;第三,第一名難當(dāng),大家要有危機感和緊迫感,平安縣、定豐縣、臨平縣、東洪縣還有市屬工業(yè)開發(fā)區(qū),改革開放的勁頭都很大,我們就是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
令狐區(qū)長記憶力很好,接過提綱掃了一眼,便點頭道:“好的書記!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一定把您的三點指示準(zhǔn)確傳達(dá)下去!”他臉上帶著理解,常云超與他搭檔默契,彼此信任。
正說著,辦公室門被輕輕敲響。周海英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外面套著風(fēng)衣,推門走了進(jìn)來。
“令狐區(qū)長好!常書記!”周海英臉上帶著客氣的笑容,先跟令狐打了招呼。
令狐對這位東原商界的風(fēng)云人物、周秘書長家的公子自然熟悉,笑著回應(yīng):“周會長來了!”他見常云超要見周海英,便知趣地起身:“書記,周會長,那你們聊,我先去會場了。”說完,便拿著常云超的講話提綱離開了辦公室,并順手帶上了門。
房間里只剩下兩人。周海英走到辦公桌前,臉上帶著歉意:“姐夫,不好意思,影響你開大會了。”
常云超身體向后靠進(jìn)寬大的皮椅里,姿態(tài)顯得很放松:“沒事。今年光明區(qū)總算又重返第一名,正準(zhǔn)備開獎懲兌現(xiàn)大會,給大家鼓鼓勁。”他語氣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
“獎懲兌現(xiàn)?”周海英有些疑惑。
“嗯?!背T瞥c點頭,“這還得感謝乾坤同志,他在任時搞了一套考核體系,工作干得好不好,不看匯報看指標(biāo),年底按指標(biāo)兌現(xiàn)獎懲。這法子挺好,省了不少口舌?!彼D了頓,帶著一絲感慨,“本來打算年前去拜訪一下劉廳長的,結(jié)果他又去黨校學(xué)習(xí)了?!?
周海英順著話頭說:“是啊,劉乾坤同志,能力很強,前景看好?!?
常云超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有學(xué)歷,有基層經(jīng)驗,有成型的工作方案,年齡還有優(yōu)勢,我看啊,保底能到正廳級?!?
周海英接口道:“八成也是走了鄧牧為副書記的門路吧?”
常云超聞,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舒展開,語氣帶著一絲規(guī)勸:“哎,海英啊,怎么能把我們的干部都看成走門路的呢?你這個思想認(rèn)識,可是跟瑞林書記差不多了啊??凑l都是先看門派,看出身,這個思路可不行啊。我們黨選拔干部,還是要看德才表現(xiàn)嘛?!背T瞥擅畹剞D(zhuǎn)移了話題,“說說吧,找我什么事?電話里那么急?!?
周海英臉上的輕松神色消失了,換上了凝重和一絲焦慮。他把自己接到市委副書記唐瑞林電話,轉(zhuǎn)達(dá)市委書記鐘毅要求他退出經(jīng)商辦企業(yè)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他語氣帶著委屈和不忿:“……姐夫,你說我該怎么辦?哎,實在想不到,鐘毅書記這都要走了,還背后捅我一刀!這不是故意針對我嗎?我剛按市里要求退了東洪縣那350萬,轉(zhuǎn)頭就讓我關(guān)門歇業(yè)?龍投集團(tuán)這么多人,那么多項目,怎么辦?”
常云超安靜地聽著,手指在光潔的桌面上輕輕點著,臉上沒什么表情。等周海英說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沉穩(wěn):“海英啊,你找我就為這事?我還以為什么大事?!彼似鸩璞盗舜禑釟?,抿了一口,“我覺得,你這個認(rèn)識,多少有些誤會鐘毅書記了?!?
“誤會?”周海英一愣,不解地看著常云超。
常云超放下茶杯,目光平靜地看著周海英:“鐘書記讓你退出,我看啊,不是害你,恰恰是為你好,也是為老領(lǐng)導(dǎo)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