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萬金勇辦公室的門，一股暖意夾雜著淡淡的煤煙味撲面而來。屋里生著一個燒得正旺的煤球爐子，爐子上坐著一個鋁皮水壺，正“滋滋”地冒著熱氣。萬金勇正坐在爐子旁的沙發(fā)上看著報紙，見廖文波進來，放下報紙，指了指對面的沙發(fā)：“文波啊，這么快就出來了，坐。”

廖文波也沒客氣，一屁股坐下，順手把爐子上的水壺提下來放到地上，伸出手在爐火旁烤著，驅(qū)散身上的寒氣。他搓著手，臉上帶著明顯的煩躁：“萬政委，現(xiàn)在局里報個賬，感覺跟做賊似的！我們像是欠了咱們田書記錢一樣，您是政委，管隊伍的，這事您得管管??！正常的辦案經(jīng)費報銷，拖上一兩個月是常事。可辦公室那邊的開銷，田書記說報就報，這權(quán)力……也太大了點吧？同志們都是靠工資吃飯的，快過年了，都不容易啊，在這樣，今年過年我只有帶著老婆孩子去您家過年了?！?

萬金勇不疾不徐的站起身，走到門口，輕輕把門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聲音。他走回來，臉上帶著一種過來人的平和笑容，慢慢坐下：“文波啊，此一時彼一時嘛。以前財務(wù)圍著業(yè)務(wù)轉(zhuǎn)，現(xiàn)在嘛……圍著領(lǐng)導轉(zhuǎn)。這很正常。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看著廖文波，“你也要學會適應(yīng)領(lǐng)導的工作方式，不能讓領(lǐng)導來適應(yīng)你，對吧？”

廖文波嘆了口氣，語氣更加無奈：“適應(yīng)領(lǐng)導是應(yīng)該的?？烧。f，千把塊錢的報銷拖兩個月，誰心里能沒想法？工作積極性怎么調(diào)動？我看啊，那輛新車干脆別買了，省下錢先把大家的報銷解決了！”

萬金勇笑了笑，拿起爐鉤子撥了撥爐子里的煤球，火星子“噼啪”濺起：“車？縣長沒同意，最多也就買一輛。”

萬金勇放下爐鉤，目光轉(zhuǎn)向廖文波，帶著一絲深意，“文波，我要提醒你一句?？h長在咱們公安系統(tǒng)提拔的干部，就你和我兩個。局里的事要聽書記的，也要聽縣長的?！?

廖文波道：“政委啊，兩人是穿一條褲子的，聽誰的不都一樣，你看，縣長還給他批個車?！?

萬金勇笑著道：“車？那是給副縣長的，不是副縣長，就不能坐那個車，這是規(guī)矩!我看得出來，縣長對你很欣賞。你呀，別光顧著埋頭干活，盯梢、抓人，也要學會抬頭看路。有空多去給縣長匯報匯報工作？”

廖文波一愣：“縣長？這……差著級別呢。不合適吧？再說，縣長和田書記關(guān)系那么好，我直接去匯報，田書記知道了怎么想？”

“關(guān)系好？”萬金勇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關(guān)系好不好，不是靠嘴上說的。往年過年，縣長書記哪年不一起來局里慰問？今年呢？縣長是去了醫(yī)院和學校，沒來咱們這兒。文波啊，有些事，你得自己琢磨琢磨。他們都是平安干部不假，但平安干部也分遠近親疏。田書記在李縣長面前……”他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

廖文波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您的意思是……縣長和田書記的關(guān)系，不像表面那么好？”

萬金勇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慢慢觀察吧，會有體會的。咱們這位書記，在李縣長面前，未必有多少面子。聽我的，錯不了?？h長很看重你，文波，要多匯報?！?

廖文波還是有些猶豫：“匯報工作……空著手去？不太懂規(guī)矩吧？政委，您知道的，我手頭也不寬裕?！?

萬金勇拿起煤球鉗子，用力捅了捅爐眼，一股火苗猛地竄起：“這就對了！過年了嘛，該有的心意不能少。正好，局里晚上給曹縣長那邊準備了五千塊，這老田啊，把行情抬高了。你空了去見縣長，我看至少也得四位數(shù)，表示表示心意?！?

“五千？！”廖文波驚得差點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局里報個千把塊的經(jīng)費都這么難，田書記一出手就是五千？這錢……從哪兒出的？”

萬金勇放下鉗子，拍了拍手上的灰：“風氣就是這樣，水漲船高嘛。反正都是公家的錢，田書記批個條子的事。你呀，別管錢從哪來，把事辦漂亮就行。只是，見了縣長，多匯報工作，多說說縣長主持工作后的新變化，但別太刻意?！?

廖文波心里暗罵了一句，臉上沒表現(xiàn)出來，點點頭：“行，我明白了政委?！?

“還有件事，”廖文波想起城關(guān)鎮(zhèn)派出所，眉頭又皺起來，“萬政委，城關(guān)鎮(zhèn)派出所那個老陳，最近怎么回事？轄區(qū)案子不斷，破案率基本沒有，全是我們刑警隊和治安大隊在后面擦屁股！移交過去的嫌疑人，聽說沒兩天就給放了！這工作還怎么干？”

萬金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說：“老陳啊……這個人，在城關(guān)鎮(zhèn)派出所所長的位置上，可是坐穩(wěn)了。換了三任局長，人家紋絲不動。搞關(guān)系，很有一套。跟田書記……關(guān)系也不錯?！?

“關(guān)系不錯也不能這么干吧？”廖文波有些上火，“基本的案子總得抓起來吧？我們刑警隊又不是他們派出所的保姆！再這樣下去，我這邊的弟兄們意見太大了！”

萬金勇擺擺手：“知道了知道了，這事我心里有數(shù)。抽空我跟老陳聊聊，提醒提醒他。你也別太較真，有些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

晚上，老呂家菜館。里面熱氣騰騰，人聲鼎沸?？坷镒畲蟮难砰g里，公安局的幾位領(lǐng)導――田嘉明、萬金勇、廖文波，還有縣局黨委委員、城關(guān)鎮(zhèn)派出所所長陳大年，已經(jīng)提前到了。桌上擺著幾碟涼菜。

田嘉明拿著菜單，對老陳說道：“老陳啊，再加個拔絲地瓜，快過年了，大家吃點甜的，圖個吉利?！崩详惙畔率种械奈寮Z液，應(yīng)聲而去。

沒過多久，副縣長曹偉兵也到了。他穿著件軍大衣，臉上帶著笑，進門就連連拱手：“田書記，萬政委，各位，不好意思，路上有點事，來晚了點?！?

田嘉明站起身，熱情地迎上去握手：“曹縣長太客氣了！快請坐快坐！我們也剛到?！彼匾獍巡軅ケ尩街魑慌赃呑?。

菜陸續(xù)上齊，酒也倒上了。幾杯酒下肚，氣氛熱絡(luò)起來。按照東洪的規(guī)矩，主客互敬一圈后，話題自然就轉(zhuǎn)到了正事上。

田嘉明給廖文波遞了個眼色。廖文波會意，端起酒杯站起來，走到曹偉兵身邊，臉上堆著恭敬的笑：“曹縣長啊，我敬您一杯！感謝您一直以來對我們公安工作的大力支持！我們?nèi)指删加浽谛睦铮　?

曹偉兵笑著端起杯跟他碰了一下：“廖局長客氣了，都是分內(nèi)工作嘛。”

廖文波一口干了杯中酒，接著說：“縣長，您也知道，咱們公安工作，特別是辦案這塊，花銷大啊。今年咱們局沒少給縣里出力，李顯平那案子追回七十多萬，沈鵬倒賣大橋材料那事，也追回了七八十萬贓款，還有胡玉生退的一百多萬，石油公司那邊也查回來兩三百萬……這都是實打?qū)嵉某煽儯　?

曹偉兵點點頭，臉上笑容不變：“嗯，成績有目共睹，同志們辛苦了啊?？h里不會忘記大家的功勞?！?

廖文波話鋒一轉(zhuǎn)：“縣長，成績是干出來了，可這辦案的成本也高啊。您看，這差旅費、住宿費、油錢、飯錢，還有添置點必要的裝備，哪樣不要錢？現(xiàn)在兄弟們都是勒緊褲腰帶在干活。”他嘆了口氣，“就說罰沒款返還吧，縣里定的比例是50%，比其他部門是高，可咱們辦案花錢也厲害啊?，F(xiàn)在小偷小摸、打架斗毆的案子，罰那點錢，返還一半，還不夠跑腿的油錢呢！更別說那些大案要案，前期投入大，見效慢?！?

田嘉明適時接話，語氣帶著商量：“曹縣長，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公安機關(guān)情況特殊，能不能在罰沒票據(jù)的使用上，稍微靈活一點？暫時先不用縣財政統(tǒng)一印制的票據(jù)？或者，罰沒款返還的流程，能不能再快一點？現(xiàn)在錢進了國庫，返還下來周期太長，兄弟們等米下鍋??！”

曹偉兵放下筷子，拿起毛巾擦了擦嘴，臉上還是帶著笑，話卻滴水不漏：“田書記，廖局長啊，你們的心情我理解?？韶斦系氖?，有規(guī)矩啊?，F(xiàn)在全縣都在清理小金庫，規(guī)范罰沒收入管理，這個口子不好開。罰沒款返還的比例和流程，那是縣政府常務(wù)會議定的，我一個人說了也不算。這樣吧，”他看向田嘉明，“這事咱們改天在辦公室細聊？今天主要是聯(lián)絡(luò)感情，工作上的事，先放一放？”

田嘉明心里明白，一頓飯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今天主要是遞個話，探探口風。他哈哈一笑，知道曹偉兵也是粗人一個，也有意把曹偉兵灌醉，端起酒杯：“對對對，曹縣長說得對！今天不談工作，喝酒！來，我再敬縣長一杯！”

田嘉明放下酒杯之后，主動拿起了酒瓶，很是低調(diào)的說道：“縣長啊，今天啊，我可得向您檢討啊。上次的事兒，是我著急了啊……”

曹偉兵也是有意緩和與田嘉明的關(guān)系，笑著則道：“上次的事兒啊，什么事？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闭f著就端起酒杯說道：“田書記啊，縣里財政今年能順利過年，咱們田書記和咱們公安局的同志，也是立下了汗馬功勞啊，我代表我個人啊，敬大家……”

席間，不時有人來串場敬酒，倒也是氛圍熱烈。

酒過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臨散場時，田嘉明拉著曹偉兵的手，走到一邊，臉上帶著幾分酒意，語氣顯得格外推心置腹：“曹縣長啊，咱們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年輕，有文化，有能力，前途無量??！我們這些老家伙，再干幾年就該退下來了，東洪的未來，是你們這些年輕干部的！我和老萬啊，沒有別的追求啊，就是想著啊，在公安局這一畝三分地上，為下面的兄弟們謀點福利，干幾件實在事。這中間，離不開縣委縣政府，特別是你曹縣長的支持??！”

曹偉兵也帶著幾分酒意，但腦子還算清醒，連忙擺手：“田書記重了！您是老領(lǐng)導，經(jīng)驗豐富，我們還得向您多學習！”

田嘉明用力握了握曹偉兵的手，另一只手順勢從兜里摸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動作隱蔽而迅速地塞進了曹偉兵軍大衣的口袋里，聲音壓得更低：“兄弟，快過年了，一點小意思，代表全局干警，給你拜個早年！別推辭！一點心意！”

曹偉兵感覺口袋一沉，心里咯噔一下。他自然知道這是什么。過年過節(jié)，分管部門和聯(lián)系鄉(xiāng)鎮(zhèn)的領(lǐng)導來“拜年”，送個紅包，在東原官場乃至各地，都算是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數(shù)額通常不大，三五百塊，圖個吉利，也維持個關(guān)系。他下意識地想推拒，但田嘉明的手勁很大，眼神也很堅持。

“田書記，這……不合適……”曹偉兵話沒說完。

田嘉明打斷他，臉上笑容更盛：“有什么不合適的？咱們兄弟之間，一點心意！收著收著！以后工作上，還得靠你曹縣長多支持我們公安局?。　?

曹偉兵看著田嘉明那張帶著酒意和熱切的臉，又瞥了一眼旁邊裝作沒看見的萬金勇和廖文波，看著正拿著酒杯往酒瓶里灌酒的派出所老陳，心里飛快地權(quán)衡著。拒絕？等于當場打田嘉明的臉，以后在公安局的工作更難開展。收下？這數(shù)額……感覺有點不對勁，但眾目睽睽之下，再推來推去更難看。他最終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沒再說什么，算是默認了。

田嘉明見他沒再推辭，臉上笑容更滿意了，用力拍了拍曹偉兵的肩膀：“這就對了嘛！曹縣長，以后常來局里指導工作！路上慢點！”

看著曹偉兵坐上桑塔納轎車離開，田嘉明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眼神恢復(fù)了平日的深沉。萬金勇和廖文波走過來。

“書記，成了？”萬金勇低聲問。

田嘉明沒直接回答，只是看著車子消失的方向，淡淡地說：“是個人，就都一樣嘛。”

而在暗色之中，一人戴著眼鏡，慢慢的抽著煙，卻也是無意間，瞥見了這一切！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