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嘉明沉默了一下,壓低聲音,目光銳利地盯著陳大年:“你給我交個底,這次撬招待所偷戒指的,是不是你手下那幫老熟人干的?要是,你現(xiàn)在把人交出來,就說連夜抓到的,這案子立馬就破了,你又是大功一件!咱倆在縣長面前說話也硬氣!”
陳大年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田書記!我發(fā)誓,真不是!要是我的人,我早就捆了送到您面前了!這不又給您長臉嗎?”
田嘉明盯著他看了幾秒,確認他不像說謊,才重重嘆了口氣,眼神里滿是“你怎么這么倒霉”的意味:“是啊,敢偷到返鄉(xiāng)臺商頭上,還是縣招待所……說真的,昨天聽說這老頭帶這么多金戒指來,我就覺得太招搖了。幸好不是你的人干的,”他話鋒一轉(zhuǎn),帶著點后怕,“要是你的人被抓了,孫茂安那老刑偵在,肯定審得底掉,到時候誰都扛不住?!?
陳大年眼神復(fù)雜地閃爍了一下,沒接話。
田嘉明煩躁地揮揮手:“行了,實在不行,先去守水塘??词厮L是副科級,你現(xiàn)在是股級,也算提了半格。先去主持工作,過渡一下,能解決副科級,以后再找機會回局里當(dāng)副局長。這事,我會放在心上的?!?
冬日的清晨來得遲。天剛蒙蒙亮,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東洪縣城。街道空曠冷清,只有零星的早行人和掃街的環(huán)衛(wèi)工。寒風(fēng)吹過光禿禿的樹梢,發(fā)出嗚嗚的聲響。招待所會議室里燈火依舊通明,孫茂安裹著一件軍大衣,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眼下一片青黑。田嘉明、萬金勇等人也是滿臉疲憊,裹著大衣或坐或站,會議室里煙霧繚繞,煙灰缸里堆滿了煙蒂。幾組陸續(xù)回來匯報的干警都垂頭喪氣――排查了所有掌握的慣偷,一無所獲。希望如同這窗外的天色,一點點黯淡下去。
就在會議室里氣氛沉悶壓抑到了極點時,門外走廊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招待所經(jīng)理領(lǐng)著一個穿著藍色舊工裝、手里提著個長柄竹掃帚的老清潔工,急匆匆推門闖了進來。老清潔工滿臉激動,手里緊緊抓著一個灰撲撲、油漬麻花的帆布包。
“找……找到了!田書記!東西……東西找到了!”經(jīng)理氣喘吁吁,聲音都在發(fā)顫。
“啥?”田嘉明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在哪找到的?”
老清潔工緊張地把帆布包遞過來,指著包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就……就在樓下東墻根那個旮旯里!鍋爐房旁邊放煤渣的死角!我掃……掃院子,看……看見個布包丟那兒,打開一看……哎呦我的天!全是金閃閃的圈圈,還有那綠票子……我就趕緊喊經(jīng)理了!”
孫茂安也走了過來,眼神銳利如刀,他沒有立刻去接包,而是盯著老清潔工:“哪個位置?說具體點!當(dāng)時周圍有沒有人?你動過包沒有?”
“就……就鍋爐房旁邊那個放煤渣的死角,平時堆點破爛雜物,一般不咋走人……”老清潔工比劃著,“沒人!就我一個!我……我就打開看了一眼,沒敢動里面的東西!”
陳大年反應(yīng)最快,長舒一口氣,臉上擠出笑容:“哎呀!謝天謝地!東西還回來了就好!肯定就是小偷迫于壓力,自己偷偷扔回來的!這下好了,不用查了!皆大歡喜!”
孫茂安卻猛地轉(zhuǎn)頭,厲聲道:“查!為什么不查!給我繼續(xù)查!查清楚誰丟在那里的,什么時候丟的,周圍有沒有腳??!慣犯?我看沒那么簡單!這是挑釁!”他臉色鐵青,熬了一夜的疲憊被怒火取代,“把包給我!技術(shù)員!立刻提取指紋!老劉,帶人去現(xiàn)場,封鎖那個角落,仔細勘查!一寸一寸地搜!”
陳大年臉色一沉,田嘉明看著孫茂安要吃人的表情,連忙打圓場:“孫支隊,消消氣,東西回來了是好事。這樣,朝陽縣長就在招待所小食堂吃早飯,我們一起去匯報這個消息?”他拿起那個沉甸甸的帆布包。
孫茂安揉了揉通紅的眼睛,疲憊地擺擺手,聲音帶著沙啞和一絲挫敗:“我沒臉去。熬了一夜,屁都沒查出來,人家把東西扔回來了。我去睡覺了!”他轉(zhuǎn)頭對向建民說,“建民啊,麻煩你給李市長打個電話,報告東西找到了,不用他跑一趟了?!?
招待所小食堂里暖氣開得足,彌漫著小米粥和花卷的香氣。我剛端起碗,田嘉明就一臉喜色地快步走了進來。
“縣長!好消息!東西找到了!戒指和美金都在!”田嘉明語氣興奮,將帆布包放在旁邊的空椅子上。
我知道,任何時候,都要穩(wěn)住,大喜大悲不行于色。我沒放下碗,只是抬眼看了看他和他手里的包,語氣平淡:“嗯,知道了。先坐下,吃點早飯再說?!?
田嘉明依坐下,卻顧不上吃東西,急不可耐地說:“縣長,東西失而復(fù)得,王老那邊也能交代了,您看……是不是可以不處理陳大年同志了?他這次還從薛紅那里追回了120萬呢!錢已經(jīng)交到公安局了!這可是實打?qū)嵉墓诎?!給縣財政解決了大問題!”他刻意加重了“120萬”這個數(shù)字。
“120萬?”我放下碗,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目光銳利地看向田嘉明,“我記得胡玉生和石油公司那邊交代的缺口,至少是200萬!對不上!差太多了!”我的語氣帶著明顯的懷疑和審視,“薛紅一個財務(wù)科長,手里就這點錢?剩下的錢呢?飛了?”
田嘉明臉上笑容一僵,連忙解釋:“縣長,這……興許是胡玉生記錯了?或者他們自己花掉了一部分?也有可能是東北那個設(shè)備廠的人中間抽了水……”他列舉著可能性,眼神有些閃爍。
“記錯了?花掉了?”我打斷他,身體微微前傾,眼神銳利,“薛紅一個財務(wù)科長,能輕易花掉幾十萬?設(shè)備廠的人拿錢不辦事,還敢抽這么多水?田書記,你這解釋,你自己信嗎?調(diào)查不夠深入!”我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陳大年的處理,按程序走,該怎么樣就怎么樣。至于這120萬的賬,必須給我查清楚!差一分一厘都不行!這120萬,到底是從哪追回來的?薛紅手里到底有多少錢?我看啊要繼續(xù)查!要繼續(xù)深挖!”
“縣長,我們繼續(xù)深挖,您看……陳大年這事……”他小心翼翼地開口,聲音帶著急切,“這次抓獲薛紅,他是立了功的。您也知道,城關(guān)所攤子大,情況復(fù)雜,大年同志在那里干了十年,人頭熟、地頭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次……能不能給個機會,處分歸處分,所長位置……還是讓他繼續(xù)干著?也好戴罪立功嘛?!?
我夾了一筷子清炒白菜,慢慢嚼著,沒急著回應(yīng)。煤球爐子里的火苗映在田嘉明鏡片上,忽明忽暗。
“城關(guān)所?”我放下筷子,抬眼看著他,語氣平緩卻帶著分量,“城關(guān)所的治安狀況,群眾反映一直很強烈,這次又捅了這么大簍子!堂堂縣委招待所,大白天的被撬了七八間房,你讓老百姓怎么看我們?讓市里領(lǐng)導(dǎo)怎么看我們?所長這個位置,他陳大年肯定坐不穩(wěn)了。這沒得商量?!?
田嘉明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閃爍。他端起桌上印著“東洪招待所”字樣的搪瓷杯,借著喝水的動作掩飾尷尬。沉默了幾秒,他又試探著說:“那……看守所呢?看守所那邊,位置也空著。大年同志業(yè)務(wù)能力還是有的,管看守所,也算人盡其才,讓他去那兒……過渡一下?”
我看著他這副鍥而不舍為心腹謀出路的勁頭,想到這個陳大年剛抓回來的薛紅,以及田嘉明剛才提到陳大年“立了功”,暫時還不好把路徹底堵死。
“看守所……”我沉吟片刻,做出認真考慮的樣子,手指在桌面上輕輕點了點,“嗯……這個位置的重要性,你也清楚。陳大年同志的能力……還需要再考察。這樣吧,你的提議,我考慮考慮。但前提是,他必須深刻認識錯誤,處分要背好,后續(xù)工作更要干好?!?
田嘉明一聽有轉(zhuǎn)圜余地,眼睛一亮,連忙點頭:“是是是,縣長您放心!我一定讓他深刻檢討,保證以后……”
我沒等他說完,話鋒一轉(zhuǎn):“對了,你通知一下廖文波,讓他上午九點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我想再聽聽他的匯報。畢竟,分工調(diào)整前,案子是他在跟。”
田嘉明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像是被什么東西噎住。他端著杯子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里飛快地掠過一絲錯愕和……難以掩飾的醋意。他大概沒想到,我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特意點名要見剛剛被他“貶”去管后勤的廖文波。
“呃……好,好的縣長?!彼砂桶偷貞?yīng)了一聲,低下頭掩飾著自己的情緒,“我……我回去就通知他?!?
上午九點,縣政府縣長辦公室廖文波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門口,穿著一身警服常服,領(lǐng)帶打得一絲不茍,但神情卻透著一絲拘謹。他輕輕敲了敲門,得到允許后才走進來,站在寬大的辦公桌前,微微欠身:“縣長,您找我?”
“文波來了,坐?!蔽抑噶酥笇γ娴囊巫?,繼續(xù)低頭批閱一份文件。
廖文波依坐下,腰桿挺得筆直,雙手規(guī)矩地放在膝蓋上,顯得有些緊張。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鋼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過了一會兒,我放下筆,抬起頭,看著他:“文波,我不找你,你就真不打算主動來找我匯報匯報思想了?”
廖文波愣了一下,臉上顯出尷尬和窘迫,連忙解釋:“縣長,我……我是怕打擾您工作。
我笑了笑道:“說說吧,怎么把你的分工調(diào)整了!”
局里……局里分工調(diào)整,是黨委的集體決定,我堅決服從組織安排。后勤保障和涉案財物管理,都是重要工作,我一定盡力做好……”
“屁話!”我打斷他,聲音不高,卻透著不容置疑的份量,“服從組織安排?那你昨天在萬政委面前嚷嚷著要撂挑子、下海做生意,也是服從組織安排?”
廖文波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一直紅到脖子根。他沒想到這事這么快就傳到了縣長耳朵里,嘴唇囁嚅著,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我……縣長,我……”
“行了,我沒有要怪罪你的意思?!蔽覕[擺手,放緩了些語氣,“心里有怨氣,很正常。但我要聽實話。這次分工調(diào)整,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覺得委屈了?覺得不公?”
廖文波低下頭,沉默了幾秒鐘。我能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掙扎。最終,他似乎下了決心,抬起頭,眼神坦蕩地看向我,聲音低沉但清晰:“縣長,要說一點想法沒有,那是騙人。薛紅的案子,我和刑警隊的兄弟們蹲了半個月冰天雪地,剛把人抓回來……就調(diào)整分工。這……確實有點寒了兄弟們的心。”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至于為什么……可能……可能是我平時工作中,對田書記的一些指示,理解執(zhí)行得不夠到位吧。”
他這話說得很含蓄,但意思很明白――他被排擠了,因為他不夠“聽話”。
“嗯,知道了。”這和田嘉明匯報的不一樣,看來這田嘉明問了陳大年,真是煞費苦心啊,我沒有深究細節(jié),只是點了點頭。點到即止就夠了,有些話不需要說得太透。我話鋒一轉(zhuǎn),切入正題:“找你過來,主要是想問問薛紅案子的具體情況。你之前參與了前期調(diào)查,也負責(zé)過一段時間的偵辦。據(jù)你們的調(diào)查,薛紅手里卷走的錢,大概有多少?”
廖文波神情立刻嚴肅起來,認真回憶道:“縣長,根據(jù)我們前期在石油公司查賬,以及對她個人經(jīng)濟狀況的調(diào)查分析,初步判斷,被她轉(zhuǎn)移和侵吞的金額,應(yīng)該不少于兩百萬人民幣。具體需要深挖,不過人交給城關(guān)所,但這數(shù)字……應(yīng)該大差不差?!?
“兩百萬?”我微微皺眉,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今天田書記匯報時,提到是陳大年抓了薛紅,還‘追回’了部分贓款。他當(dāng)時說,薛紅交代的金額是一百二十萬左右?”
廖文波臉上瞬間露出極其詫異的表情,脫口而出:“陳大年抓的人?縣長,薛紅是我親自帶人,在曹河縣通往省城的大巴車上堵住的!抓回來之后,按田書記的指示,直接移交給了城關(guān)所,由陳大年接手審訊。人……不是我抓的,但絕對是我?guī)俗プ〉模∵@一點,萬政委和當(dāng)時在場的刑警隊同志都可以作證!”
他語氣急切,帶著一絲委屈。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臉上依舊不動聲色。田嘉明啊田嘉明,你真是謊話張口就來!搶功奪利,栽贓甩鍋,玩弄權(quán)術(shù)到了如此肆無忌憚的地步!背黑鍋的事硬按給廖文波,立功勞的帽子卻扣到陳大年頭上!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