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投集團指導組的臨時辦公室里,陽光透過蒙著一層薄灰的玻璃窗照進來,光柱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賈彬站在屋子中央,環(huán)顧四周。這間辦公室確實夠大,但空曠得有些過分。除了三張的辦公桌、幾把椅子、一個空蕩蕩的文件柜和一部紅色電話機外,幾乎一無所有。墻角堆著幾箱剛送來的文件資料,散發(fā)著油墨和灰塵混合的氣味。墨綠色的窗簾垂著,上面落滿了灰,輕輕一碰,就揚起一片塵霧??諝饫飶浡还删梦赐L的陳腐味道。
賈彬伸手在辦公桌光滑的漆面上抹了一下,指尖立刻沾上一層灰。他微微蹙眉。他參加工作就在市委組織部,后來到定豐縣掛職縣委常委,再回到市委組織部擔任副部長,再到平安縣委副書記,一路走來,辦公條件雖不奢華,但窗明幾凈、整潔有序是基本保障。眼前這景象,實在有些出乎意料。
正覺得指導組是沒有被重視,這個時候,宋清仁就推門又進來,送來了掃把和簸萁。
宋清仁以前在市政府的時候,就認識賈彬,宋清仁知道,賈彬到東投集團來,代表的是市委,搞些基本的后勤保障,即是份內之事,也是向指導組表明態(tài)度。
宋清仁笑著道:“老領導啊,這個東投集團啊聽著名號很大,但是實際上啊,辦公條件很一般,不過等到明年,最快今年年底啊,東投大廈有12層高,到時候條件就好了。”
賈彬知道宋清仁曾經(jīng)是齊永林的秘書,深得齊永林的信任,就客氣道:“啊,這里啊條件不錯,收拾一下就可以了?!?
是啊,主要是時間太突然了,不然的話,我們安排人收拾。
賈彬不想在這些小事上討論來討論去:“算了,這點工作嘛,體量不大,這樣,清仁啊,你安排一下,去把齊書記交代的材料啊,準備一下?!?
宋清仁點頭說:“都準備好了,我安排人送過來,我再安排人,送些生活用品來?!?
門口的時候,宋清仁低調的陪同賈彬來的連個同志打了招呼。
跟著他來的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站在門口,臉上也帶著點茫然。男的叫牛蒙,二十出頭,穿著件時興的棕色皮夾克,頭發(fā)梳得油亮,眼神里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看起來有些放蕩不羈,這個形象打扮非常時尚,倒是和香港電影里形象差不多,但卻不符合大眾印象里干部的標準。
女的則是林雪,看起來比牛蒙大年長幾歲,穿著也是樸素,扎著簡單的馬尾辮,眼神清澈,帶著點初入大機關的的謹慎。
賈彬認識牛蒙。他是前市人大牛副主任的侄子,當年牛副主任還在位時,費了不少勁把剛參加工作不久的牛蒙從縣里弄到市委組織部黨建科,解決了編制。但這小伙子心思活絡,不太踏實,在組織部待了好幾年也沒見長進。至于林雪,賈彬只知道她是市政府秘書二科臨時抽調到“三學辦”的,具體背景不清楚。這兩個人,都是“三學辦”協(xié)調辦塞給他的,并不是他自己挑的人。
賈彬沒說話,只是把自己的黑色公文包放在靠窗那張看起來最干凈的辦公桌上。
林雪看了看滿屋的灰塵,猶豫了一下,主動開口,聲音清脆:“賈書記,這屋子灰太大了,我去找他們借個掃把和抹布,打掃一下吧?”
在市里,不少人都是喊賈彬為賈部長或者現(xiàn)在的職務賈組長,賈書記是自己在平安縣的稱呼,賈彬道:“小林是吧,你認識我?”
林雪態(tài)度誠懇:“書記,我以前在平安縣公安局政工科工作,您過年的時候去慰問過我們,還到了我們辦公室?!?
在平安縣,賈彬是抓群團和組織的副書記,是縣里名副其實的三把手,對于公安局,他只知道班子里的幾個干部,對于一個政工科實在是沒什么印象,但看林雪主動提出打掃衛(wèi)生,再加上那句久違的書記,讓賈彬對林雪印象不錯。但是賈彬臉色并無變化,畢竟這個從縣公安局政工科直接調到市政府辦二科這個跨度實在太大,這說明林雪的背后,絕對是有復雜關系的。
賈彬點了點頭,臉上沒什么表情:“嗯,去吧?!彼斄诉@么多年領導,早就習慣了有人打理這些瑣事。
牛蒙則撇了撇嘴,雙手插在皮夾克口袋里,探出頭朝外打量著這個東投集團的機關大院,并沒有聽清楚里面兩人的對話。
林雪很快端著一個搪瓷臉盆回來了,盆里放著抹布。她二話不說,挽起袖子就開始干活。先是用掃帚掃去地面厚厚的浮灰,灰塵揚起,嗆得她咳嗽了幾聲。接著打濕抹布,仔細擦拭桌椅窗臺。窗臺上散落著一些廢棄的文件,林雪好奇地拿起一份,上面印著“光明區(qū)革命委員會”的抬頭,紙張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
灰塵實在太大,她忍不住又咳了幾聲,對賈彬說:“賈書記,灰塵太大了,要不您先出去透透氣?我很快就好?!?
賈彬也覺得這環(huán)境確實沒法待,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的筆記本:“嗯,我出去轉轉。你們忙?!彼叱鲛k公室,在空曠的走廊里踱了幾步,想了想,又折返回來,對林雪說:“我去趟胡曉云副總經(jīng)理辦公室,你們收拾好了,等我回來開個短會。”
按說賈彬是沒必要對林雪這么客氣的,但是他實在搞不清楚林雪的背景,搞組工出身,知道該在什么樣的人跟前說什么話,對于不清楚背景關系的人,多客氣幾句沒有壞處。
賈彬剛走,后勤的兩個小伙子就又送來滿滿兩大箱文件資料,“哐當”一聲放在墻角。
兩人也不打招呼,牛蒙探頭看了一眼,撇撇嘴:“我的天,這得看到猴年馬月去?齊董事長這是給咱們下馬威呢?”
牛蒙看著林雪忙活,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他打量著林雪,眼神帶著點探究:“哎,林雪同志,你是哪個部門抽上來的?以前在‘三學辦’沒見過你???”
三學辦有七八個組,每個組都有四五個人,加上組長有四五十人,平日里相互之間也很少串門,認識和不認識倒是都屬正常。
林雪知道,人在外面自然是要學會自己抬舉自己,一邊用力擦著桌子,一邊回答:“我是市政府秘書二科的?!?
“秘書二科?”牛蒙眼睛一亮,語氣頓時熱絡了幾分,帶著羨慕說道“喲!那可是好地方啊!市委大院里都知道,秘書二科除了比市委一科低調些,比市政府一科還吃香!王瑞鳳副市長?她真是省委趙道方書記的兒媳婦???”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八卦的興奮。
林雪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她想起剛到二科報到時,曉陽特意叮囑過,秘書工作首要就是口風緊,涉及領導的事,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她含糊地笑了笑:“牛哥說笑了,我就是個新人,剛去沒多久,領導的事哪能知道那么多?!?
牛蒙見林雪不接茬,打量著林雪,說道:“能去二科?你是誰的關系?”
“沒有關系!”
林姐,沒有關系你能去二科?不可能!
林雪只是當牛蒙是個不懂事的年輕干部,就沒在搭話。
牛蒙有些無趣,又倚回門框,開始抱怨起來:“唉,說起來真倒霉!我本來在‘三學辦’干得好好的,跟著周海英組長多好!周組長你知道吧?那可是省委周鴻基秘書長的公子!跟著他,機會多的是!誰知道這次被發(fā)配到東投來了,跟著賈彬……”他瞥了一眼正在擦窗臺的林雪,聲音更低了,“東投這地方,水深著呢!齊永林那是啥人物?以前當過市長的人!咱們工作組夾在中間,能干啥?純屬吃力不討好!”
賈彬走后,牛蒙還在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己運氣不好,錯過了在“三學辦”例會上見到市委書記的機會。林雪只是聽著,手上動作不停。
大約半個多小時后,辦公室總算有了點樣子。桌椅窗臺擦干凈了,地面也拖了,雖然角落里那幾大箱文件還堆著,但至少能坐人了。
林雪沒接話,走到箱子前,打開其中一個,里面是碼放整齊的文件夾,標簽上寫著“東投集團黨委會記錄(1991年度)”。她抱起一摞,放到自己桌上,開始一本本翻閱起來。紙張有些泛黃,帶著陳年的油墨味和淡淡的霉味。記錄本很厚,字跡工整,但內容多是學習傳達上級文件、研究人事任免、討論經(jīng)費使用等常規(guī)議題。
牛蒙磨蹭了一會兒,也拖過一個箱子,隨手抽出一本翻看,沒看幾頁就哈欠連天。他湊到林雪桌邊,壓低聲音:“哎,林雪,你以前在市政府二科,天天跟著大領導,多風光?。≡趺幢话l(fā)配到這兒來了?這東投集團,各個都是關系戶!你看賈書記,以前在平安縣當副書記,多舒服,現(xiàn)在被弄到這來坐冷板凳……”
林雪頭也沒抬,一邊快速瀏覽著記錄,一邊淡淡地說:“牛蒙,工作就是工作,在哪都一樣。賈書記說了,我們是來幫忙的?!?
“幫忙?”牛蒙嗤笑一聲,“幫倒忙還差不多!你是不知道,我在‘三學辦’待過,跟著周海英組長多好!走到哪里都是黨政一把手陪著,現(xiàn)在你再看看,這不是明顯的那咱們這些小豆芽不當菜嘛。不是我不幫你打掃衛(wèi)生啊,這明明就是東投他們該干的活,只是東投牌子大,齊永林根本沒看上賈彬……”他瞥了一眼門口,聲音更低,“我聽說啊,上次市委常委會上,于書記想動齊永林的黨委書記位置,結果被張市長他們聯(lián)手給否了!咱們賈組長,就是于書記硬塞進來的一顆釘子!齊永林能給他好臉色看?等著瞧吧,有咱們受的!”
林雪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翻閱的速度,依舊沒接話。牛蒙自覺無趣,又晃悠回自己座位,繼續(xù)翻他那本舊雜志去了。
林雪翻看著1992年的黨委會記錄,內容大多中規(guī)中矩。翻到年初一次會議記錄時,她的目光停留在一行字上:“會議研究決定,同意下屬東投建筑公司承建市計劃賓館二期工程,由集團提供全額擔保,并向市建行申請專項貸款叁仟萬元?!焙竺嬗旋R永林龍飛鳳舞的簽名。她心里微微一動,拿出筆記本,記下了這個議題和決定。
賈彬來到集團副總經(jīng)理胡曉云的辦公室。胡曉云是集團領導班子中唯一的女性,分管人事和行政,長相出眾,精明干練,在齊永林擔任市長的時候,是大家口中經(jīng)常提到的干部。
見到賈彬,胡曉云熱情地起身相迎:“賈組長!歡迎歡迎!快請坐!”親自給賈彬倒了杯茶。
“胡總客氣了?!辟Z彬坐下,開門見山,“胡總,工作組剛進駐,對集團情況還不熟悉。想跟您了解一下,集團近期有哪些重點工作在推進?特別是‘三學’活動方面,集團黨委下一步有什么具體安排?”
胡曉云笑容得體,語速不快不慢:“賈組長,您來得正好。集團目前重中之重,就是全力推進幾個大項目:一個是東投大廈,這是市里的重點項目;一個是跟光明區(qū)政府合作的雨污排水管網(wǎng)工程,正在緊張施工;當然還有客運、建筑、水庫和水廠,還有就是高粱紅酒推向全國的事,本來啊我是打算出差的,這不,因為我在抓三學,所以啊我也就沒去。齊董事長這段時間主要精力都撲在這幾個項目上,經(jīng)常出差。”
賈彬說道:“是啊,東投是東原第一大國企啊承擔的社會責任不一樣啊?!?
胡曉云將話鋒轉到“三學”活動,“‘三學’活動,集團黨委一直高度重視。齊董事長親自擔任領導小組組長,前期也組織了集中學習、專題研討。下一步嘛,主要還是圍繞‘學用結合’,把學習成果體現(xiàn)到推動項目攻堅、提升管理效能、加強風險防控上。具體的深化整改方案,黨政辦正在起草,齊董事長要出差幾天,等他回來審定后,再向工作組詳細匯報?!?
賈彬認真聽著,不時點頭:“嗯,圍繞中心工作抓學習,這個思路是對的。項目推進中,有沒有遇到什么困難?需要市里或者工作組協(xié)調的?”
胡曉云擺擺手:“暫時沒有大的困難,都在可控范圍內。有賈組長和工作組在,我們心里就更踏實了!”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集團的組織架構和干部隊伍情況,胡曉云介紹得滴水不漏。賈彬感覺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獲取的信息都是公開的、表面的。臨走時,胡曉云熱情地說:“賈組長,晚上齊董事長設宴,給您和工作組的同志接風洗塵,您可一定要賞光啊!”
賈彬知道,和東投集團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是需要長期做準備的,就道:“一定,一定。謝謝齊董事長和胡總。”賈彬告辭出來,心里沉甸甸的。東投集團就像一個運行嚴密的機器,齊永林是絕對的核心,外人很難輕易窺探到內部的真實運轉。
回到工作組辦公室,頓時感覺辦公室清爽了起來??粗蓛粽麧嵉霓k公室,賈彬問道:“牛蒙啊,垃圾丟在那個地方了啊?!?
牛蒙一時語塞,林雪馬上說道:“書記,在一樓拐角,有什么垃圾,我去處理!”
賈彬沒說話,只是覺得這個牛蒙,老牛都退休了,還在自己這里擺架子。賈彬看到林雪桌上攤開的筆記本和旁邊幾份做了標記的記錄本,問道:“林雪,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