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絲提醒的意味：“干部調(diào)整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尤其是跨區(qū)縣的交流任職，更是市委統(tǒng)籌全局的重要舉措。焦楊同志到光明區(qū)來，光明區(qū)算是市委養(yǎng)在身邊的小兒子，待遇和環(huán)境可都是最好的，組織上對她啊，已經(jīng)很照顧了。”

我心里清楚，在具體人事安排上，我這個縣長絕不能越俎代庖，給組織部門“指手畫腳”，那是大忌。只能反復(fù)強調(diào)焦楊家庭的實際困難：“艷紅部長，您說的是大局。但焦楊同志家里的情況確實特殊，老父親需要人常在身邊照顧，她愛人工作也忙，家里沒個主心骨實在不行。異地任職，對女同志來說，困難確實更大一些。您看，能不能在堅持原則的前提下，適當(dāng)照顧一下？”

姜艷紅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點著，似乎在權(quán)衡利弊。過了一會兒，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身，走到靠墻的玻璃書柜前。書柜里整齊地碼放著各種檔案盒。她打開柜門，踮起腳，從上層取下一個貼著“干部考察檔案（近期調(diào)整）”標(biāo)簽的深藍色檔案盒。

她拿著檔案盒回到座位，打開盒蓋，在里面仔細翻找起來。紙張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很快，她抽出一份貼著焦楊照片的檔案袋，解開纏繞的棉線，抽出里面的材料，一頁頁仔細翻看。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她翻動紙張的聲音。我耐心地等著，心里也有些好奇她在看什么。

忽然，姜艷紅抬起頭，目光中帶著一絲疑惑，看向我：“朝陽啊，這個焦楊同志的家庭關(guān)系欄里……怎么沒有孩子情況登記？是漏填了？還是……”

我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焦楊結(jié)婚也有幾年了，好像確實還沒要孩子。我斟酌著回答：“這個……可能是他們兩口子都一心撲在工作上，覺得還年輕，要孩子的事就往后放了？組織上好像也沒掌握這方面的情況?！?

“沒孩子？”姜艷紅眉頭微蹙，手指在檔案紙上點了點，“這一點我之前倒沒太注意。焦楊同志年齡也不小了，如果組織上安排她異地任職，確實可能影響他們夫妻要孩子的計劃……”她若有所思地放下檔案，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語氣比剛才松動了一些。

“這樣吧，朝陽，”艷紅部長合上檔案袋，語氣帶著一種重新考量后的認真，“焦楊同志家里的困難，特別是她父親需要照顧的情況，以及他們夫妻考慮要孩子的實際需求，我會再向?qū)W武部長詳細匯報一次?？纯床块L那邊……能不能考慮到這些實際情況，在允許的范圍內(nèi)，給予一定的照顧。”

她臉上露出一絲鄭重：“不過，朝陽，我得跟你交個底。這次全市干部交流任職的盤子，特別是重點崗位的安排，是于偉正書記親自審定的調(diào)子。焦楊同志如果調(diào)整，最終方案還得報于書記同意才行。這不是我們組織部一家能完全拍板的事?！?

我心中一動，果然如此。這次人事調(diào)整，確實是于偉正書記親自在抓，親自布局。難怪姜艷紅如此慎重。我連忙道：“理解，理解！謝謝艷紅部長費心！有您這句話，我就替焦楊同志放心多了。”

說完了焦楊的事，我順口問道：“艷紅部長，這次鐘瀟虹同志也提了縣委副書記？”

“嗯，對。”姜艷紅點點頭，將焦楊的檔案重新放回盒子里，動作利落，“瀟虹同志在組織戰(zhàn)線也工作過，經(jīng)驗豐富，原則性強。這次重點提拔的一批干部里，有不少是像她這樣長期在組工、紀檢、宣傳等黨務(wù)部門工作的同志。偉正書記的思路很明確，就是要加強黨委對干部隊伍的管理和思想引領(lǐng)。這批干部下去，核心任務(wù)就是協(xié)助縣委書記抓好班子、帶好隊伍，把‘三學(xué)’活動中強調(diào)的思想建設(shè)、作風(fēng)建設(shè)常態(tài)化、制度化。”

她將檔案盒放回書柜，轉(zhuǎn)過身，語氣帶著一絲深意：“朝陽啊，你想想看，以前不少地方，組織部長、分管黨群的副書記，都是本地成長起來的干部，時間長了，容易形成‘近親繁殖’，不利于干部隊伍的活力和公正性。這次大規(guī)模交流，打破地域限制，讓外來的、熟悉黨務(wù)工作的干部去抓這一塊，正是偉正書記破除積弊、優(yōu)化政治生態(tài)的一大舉措啊！阻力肯定有，但這一步，必須邁出去?！?

我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艷紅部長說得透徹。打破‘近親繁殖’，引入活水，才能激發(fā)隊伍活力。偉正書記站得高，看得遠。”

離開組織部，我看時間還早，便去了市委秘書長郭志遠的辦公室。郭志遠正伏案疾書，見我進來，放下筆：“朝陽來了？我們啊剛開完會，孫向東那邊，有眉目了？”他開門見山，顯然于書記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交代過。

“秘書長，有點進展?！蔽易拢遄弥~句，“孫向東原則上同意在技術(shù)上支持曹河酒廠，但他提了個……個人請求。”我把孫向東想再生一個孩子的要求說了出來。

郭志遠聽完，眉頭立刻鎖緊了，手指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一下：“朝陽啊，這個孫向東啊，這簡直是亂彈琴！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是高壓線！他一個城鎮(zhèn)戶口的企業(yè)負責(zé)人，還想生二胎？這口子要是開了，全市的計劃生育工作還怎么搞？其他企業(yè)干部、機關(guān)干部怎么看？這不是給市委市政府出難題嗎？”

他的反應(yīng)在我意料之中。我解釋道：“秘書長，孫向東的情況確實特殊。他是高粱紅酒秘方的唯一傳承人，某種意義上，秘方就是酒廠的命根子。他擔(dān)心技術(shù)外泄，在廠里地位不保，斷了傳承。這個要求……雖然不合規(guī)，但也是他最大的心病。”

“心病也不能這么治！”郭志遠語氣平和，“特殊？誰不特殊？都拿特殊當(dāng)借口，國策還要不要了？朝陽，他這個想法很危險！這是原則問題，我看在書記那里啊，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他站起身，在辦公室里踱了兩步，又停下，看著我，“這樣，我個人建議啊你先別急著跟于書記匯報。去找一下分管計生的侯成功副市長，聽聽他的意見不吧。市委上次常委會上，專門研究了這個問題。侯成功是具體分管領(lǐng)導(dǎo)，這事繞不開他。記住，態(tài)度要端正，要講政治規(guī)矩！”

我心中一凜，知道郭志遠這是在點我，也是給我指條路，侯成功副市長在市里是出了名的原則性強，不茍笑，分管領(lǐng)域抓得極嚴。

“是，秘書長，我明白了。我這就去?！蔽移鹕砀孓o。

侯成功的辦公室在五樓，卻顯得格外冷清。敲門進去，侯副市長正戴著花鏡看文件。他抬起頭，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平靜無波，像兩口深井?！俺柾荆坑惺?？”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

我簡明扼要地匯報了曹河酒廠的情況和孫向東的要求，最后補充道：“……侯市長，情況就是這樣。于書記非常重視曹河酒廠的問題，希望能盡快找到解決辦法。孫向東這個要求雖然……不合規(guī)，但可能是目前唯一能打動他、讓他全力配合的關(guān)鍵。所以，想先來聽聽您的意見。”

侯成功靜靜地聽著，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等我講完，過了足有一分鐘，他才緩緩開口：“朝陽同志，你剛才說的，我都聽明白了。曹河酒廠的問題，涉及社會穩(wěn)定，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這沒錯。支持企業(yè)改革脫困，也是政府應(yīng)盡的職責(zé)。但是――”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透過鏡片看向我：“所有這些，都不能成為突破國策紅線的理由嘛！計劃生育是寫入憲法、關(guān)乎國計民生的基本國策，是鐵律！沒有任何特殊性可！孫向東同志是黨員，是國企負責(zé)人，更應(yīng)該帶頭模范執(zhí)行國家政策，而不是以此作為要挾組織的籌碼！你作為一縣之長，黨的領(lǐng)導(dǎo)干部，更應(yīng)該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怎么能有這種想法？還跑到我這里來‘征求意見’??？”

我試圖解釋：“侯市長，孫向東的情況確實……”

“沒有什么‘確實’！”侯成功打斷我，語氣斬釘截鐵，“他的秘方是國家的、集體的！是在社會主義改造時期，響應(yīng)黨的號召，自愿納入公有制的！不是他個人的私有財產(chǎn)！他拿著國家賦予的崗位和資源，反過來跟組織談條件，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嗯？這是思想覺悟嚴重滑坡！是個人主義膨脹！組織上培養(yǎng)他、信任他，讓他擔(dān)任領(lǐng)導(dǎo)，不是讓他躺在祖?zhèn)髅胤缴铣岳媳?、討價還價的！”

侯成功的態(tài)度依然嚴肅：“今天他孫向東可以為了生二胎拿技術(shù)要挾，明天馬向東、李向東是不是也可以為了升官、發(fā)財、解決子女工作來要挾組織？底線一旦突破，后果不堪設(shè)想啊！我們黨的威信何在？我看，這個口子，絕對不能開！想都不要想！”

侯成功的態(tài)度比郭志遠還要強硬些。我知道再說什么都是徒勞，甚至可能適得其反。我站起身，盡量讓語氣顯得平靜：“侯市長，您的指示我明白了。是我考慮不周，只想著解決眼前的困難，忽視了原則性和政治影響。我回去再想想其他辦法?！?

侯成功臉色依舊嚴肅，但語氣稍微緩和了一點：“朝陽同志，解決問題的辦法有很多，但必須是在政策法律允許的框架內(nèi)！要多動腦筋，多在盤活資產(chǎn)、安置職工、尋求市場合作上下功夫，而不是動這些歪腦筋。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從侯成功辦公室出來，我看看手表，離十一點只差三分鐘了。我壓下心頭的紛亂，快步走向于偉正書記的辦公室。該面對的，終究要面對。

郭志遠通報后，我走進于書記辦公室。于偉正書記正站在巨大的東原市地圖前，背對著門。聽到腳步聲，他轉(zhuǎn)過身。

“朝陽坐下說！”他指了指沙發(fā)，自己也走過來坐下，“怎么樣？孫向東那邊，思想工作做通了？”他開門見山，顯然對這件事的進展極為關(guān)注。

我定了定神，將昨天與孫向東的談話，以及他提出的要求，原原本本地匯報了一遍，沒有隱瞞，也沒有添油加醋。最后，我補充道：“……書記，孫向東的態(tài)度很明確，只要能滿足他這個要求，他愿意毫無保留地在技術(shù)上支持曹河酒廠，甚至可以親自過去主持一段時間的技改工作。但是，我也向郭秘書長和侯市長匯報了，他們都認為這個要求嚴重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是原則性問題，絕對不能開這個口子?！?

于偉正靜靜地聽著，手指在沙發(fā)扶手上輕輕敲擊著，臉上看不出喜怒。等我講完，他沉默了片刻，“再生一個孩子……”于偉正低聲重復(fù)了一句，嘴角似乎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這個孫向東，倒是會挑時候提要求。”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我臉上：“侯成功同志的意見，你怎么看啊？”

我謹慎地回答：“侯市長堅持原則，強調(diào)國策的嚴肅性，我完全理解。也深刻認識到自己之前的想法過于簡單，有失穩(wěn)妥。”

“原則當(dāng)然要堅持。”于偉正放下茶杯，聲音沉穩(wěn)，“計劃生育是國策，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變得深邃，“我們做工作，尤其是在基層，面對復(fù)雜局面和特殊個案時，也要講求方式方法，要有一定的靈活性。死守教條，解決不了實際問題。曹河酒廠上千工人沒飯吃，鬧到省里，影響的是東原改革發(fā)展穩(wěn)定的大局！這個責(zé)任，誰來負？”

于偉正又道：“孫向東的情況，確實有其特殊性。高粱紅酒是東原的名片，是重要的稅源和就業(yè)渠道。他的秘方，是這張名片的核心價值所在。某種程度上說，保護好他，就是保護好這張名片，保護好東原的一個產(chǎn)業(yè)。這不是為他個人開脫，而是從全市發(fā)展大局出發(fā)的考量?！?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至于生孩子的問題……東原九百多萬人口，多一個孩子，少一個孩子，影響不了人口基數(shù)的大局。關(guān)鍵在于，怎么操作?！彼呋剞k公桌，拿起一份文件遞給我，“你看看這個，東投集團‘三學(xué)辦’牽頭搞的《關(guān)于曹河縣酒廠改革脫困的若干思考》，里面有些觀點，比如‘技術(shù)入股’、‘品牌授權(quán)’、‘混合所有制探索’，我看很有啟發(fā)性，跳出了單純要錢要政策的舊思路。你在基層打仗，聽到槍炮聲的同志才能指揮打仗，你結(jié)合孫向東的技術(shù)優(yōu)勢，好好琢磨琢磨，提提意見?！?

我接過文件，快速瀏覽著。于偉正繼續(xù)說道：“孫向東的要求，我知道了。你告訴他，只要他真心實意、毫無保留地幫助曹河酒廠恢復(fù)生產(chǎn)，解決技術(shù)難題，讓工人有活干、有飯吃，他個人的事情，組織上會酌情考慮。但是！”他加重了語氣，“這不是交易！這是對他顧全大局、為東原發(fā)展做出貢獻的一種……嗯，人性化的關(guān)懷。具體怎么落實，我看啊，就不要匯報了。朝陽啊，你的任務(wù)完成的很好，至于生孩子的事，孫友福同志是有智慧的，這個問如果他都解決不了，那市委就要解決他了……?！盻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