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進行了十多年,大大小小的餐館猶如雨后春筍一般在縣城冒了出來,多數(shù)都不起眼,但味道都頗為地道。
在公安局旁邊不起眼的餐館包間里,空氣中彌漫著炒菜的鍋氣和淡淡的煙酒味??h委書記丁洪濤夾起一塊紅燒排骨,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了幾下,似乎在品味菜肴,又像是在斟酌詞句。他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白色瓷杯,抿了一口“高粱紅”酒,目光落在對面的田嘉明臉上。
“嘉明啊,”丁洪濤緩緩開口,語氣帶著一種回憶和確認的意味,“我印象當中,好像是沒錯的呀。我記得你之前是不是安排過人,了解過朝陽縣長家屬的一些情況?好像是說,工業(yè)園區(qū)有個什么項目,是朝陽同志的什么親戚在參與搞?”
田嘉明臉上的笑容自然且?guī)е鴰追智〉胶锰幍囊苫?,他拿起酒瓶,熟練地給丁洪濤面前的杯子續(xù)上酒,動作不緊不慢?!岸洶?,您這肯定是記岔了。您說的工業(yè)園那個項目,是環(huán)美公司的吧?這家企業(yè)可是咱們東原市都排得上號的納稅大戶,名聲在外啊?!?
丁洪濤自然是知道環(huán)美公司的,他“哦”了一聲,點點頭:“環(huán)美公司,我知道。當初好像是平安縣引進的第一家上海來的企業(yè)吧?主要做發(fā)制品出口,效益很不錯。那會兒我在光明區(qū)當常務副區(qū)長,還帶隊去他們廠里學習考察過?!彼恼Z氣像是被田嘉明引入了另一條回憶的軌道。
“書記您記性真好啊,就是這家企業(yè)?!碧锛蚊鹘舆^話頭,語氣肯定,“這家企業(yè)的老板,和朝陽縣長確實是戰(zhàn)友,當年在一個部隊大院里待過,又一起在南邊打仗,感情很深。但這關系也僅限于戰(zhàn)友,可不是什么親戚。朝陽縣長牽線搭橋,把這棵‘搖錢樹’從平安縣引到咱們東洪來,可是為縣里立了一大功。環(huán)美公司現(xiàn)在可是咱們東洪除了坤豪集團之外,最大的一家民營企業(yè)了,以后啊要解決多少就業(yè),貢獻多少稅收?”
丁洪濤拿起酒杯,又輕輕抿了一口,臉上露出一絲像是恍然又像是自嘲的神情,用手指輕輕點著桌面:“是嗎?看來真是我記混了?不應該啊,我這個人別的不敢說,記事情一向還是有點準頭的。”他喝了口酒之后,語氣轉而變得鄭重其事,“不過,要真是這樣,那倒是好事。朝陽同志在這方面能嚴格要求自己,給全縣干部做出表率,很好嘛。招商引資是東洪當前的頭等大事,環(huán)美這樣的優(yōu)質企業(yè),縣里就是要大力支持,全力做好服務保障工作?!?
田嘉明看似隨意地問道:“丁書記,您怎么忽然關心起朝陽縣長家屬有沒有經商這事來了?”他問得自然,仿佛只是隨口一提的好奇。
丁洪濤嘆了口氣,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臉上的酒意似乎更濃了些,話也說得更直白了些:“唉,還不是今天上午開五人小組會鬧的。我想調整一下呂連群同志的工作,讓他到組織部長的崗位上去啊,發(fā)揮更大作用。結果呢?阻力不小啊?!彼闷鹂曜?,無意識地撥弄著盤子里的一顆花生米,“朝陽同志啊,仗著自己來得早,情況熟,底下有一幫人跟著他。焦楊和蘇清舟那兩個,在會上明顯是看他的眼色行事,聯(lián)合起來投了反對票。縣委管人事的核心會議,結果竟然是這樣,這以后的工作還怎么開展?”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一些,帶著壓抑的不滿和一絲挫敗感:“嘉明啊,我到了這個年紀,到這個位置上,不求什么,也不爭什么個人意氣。但縣委基本的權威必須要樹立起來,這是原則問題!如果我這個縣委書記,連正常使用一個縣委辦主任的權力都沒有,遇到這點事就推不動,那我干脆卷鋪蓋回家算了,還在這里干什么?”
田嘉明謹慎地追問了一句:“書記,您的意思……還是堅持要讓呂連群同志擔任組織部長?”
“現(xiàn)在看來,呂連群這個同志,大局觀是有的,對縣委的核心工作也是積極靠攏、主動服務的?!倍『闈Z氣肯定,但話鋒里帶著對另一方的批評,“但是有些同志,在這個問題上,認識高度不夠,覺悟還有待提高啊?!?
田嘉明沉吟片刻,決定還是委婉地表達一下自己的看法,他選擇了一個相對客觀的角度:“丁書記,呂連群同志這個人,您了解有多深?據(jù)我平時觀察和聽到的一些反映,這位同志有個比較明顯的特點,就是比較善于在領導面前表現(xiàn),匯報工作往往報喜不報憂,有時候……對下面的同志,評價起來可能不夠客觀全面。”他點到為止,沒有說得更具體。
丁洪濤何等精明,自然聽出了田嘉明的弦外之音。他何嘗不知道呂連群有些缺點,但他此刻更需要的是支持。他來東洪時間不長,主動向他靠攏、匯報工作的干部并不算多,大多數(shù)干部似乎更習慣于向縣長那里匯報請示,這種局面讓他有一種被架空的感覺,心里很不舒服。他需要培植自己的力量,打開工作局面。
丁洪濤擺了擺手,說出了一番頗帶權術意味的話:“嘉明啊,在領導眼里,有時候不能簡單用‘好人’、‘壞人’來區(qū)分干部。用人嘛,講究的是陰陽平衡、揚長避短。有的人善于謀劃,有的人啊善于執(zhí)行甚至處理一些特殊問題,關鍵看你怎么用。全都用老實巴交的‘君子’,很多棘手的工作推不動;全都用心思活絡的‘小人’,風氣肯定要壞,隊伍就帶散了。當領導的藝術,就在于把各種各樣的人都能用好,用其所長,避其所短嘛?!?
他身體前傾,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姿態(tài):“田局長啊,你想想,如果一個縣委書記,連組織部長這個關鍵崗位的人都指揮不動,無法體現(xiàn)組織意圖,那縣委還怎么發(fā)揮領導核心作用?呂連群同志或許有他的不足,但他現(xiàn)在有一個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積極主動向縣委靠攏,愿意為縣委分憂。你再看看其他一些同志……”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指的是焦楊、蘇清舟等人,“沒有朝陽縣長的點頭啊,他們在五人小組會上連明確的態(tài)度都不愿意表,這算什么?把我這個縣委書記當擺設嗎?所以,在呂連群的使用問題上,我的態(tài)度是明確的,也是堅決的。如果連這件事都定不下來,我看我這個縣委書記以后在東洪也很難打開工作局面了?!?
兩人邊喝邊聊,這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丁洪濤喝得有些多了,臉上泛著紅光,話也越發(fā)多了起來。他拍了拍田嘉明的肩膀,語氣帶著幾分酒后的慨嘆和暗示:“嘉明啊!于書記把我放到東洪來,是寄予厚望的。我在上面,還是能跟于書記說上話的。剛來嘛,我想著以和為貴,平穩(wěn)過渡,大家團結一心把東洪發(fā)展好。但如果有的同志不尊重縣委,不尊重我這個班長,那也就不能怪我不講情面了。”
田嘉明默默地聽著,遞過去一支煙,并為他點上,自己也點了一支。煙霧繚繞中,他更加清晰地意識到,丁洪濤這位新任縣委書記,在東洪的局面開展得并不順利,甚至在常委會核心層都遇到了不小的阻力,連基本的用人權都受到掣肘。他不禁想到,自己這次能被提議進常委,恐怕主要推力也并非來自丁書記,而是縣長的認可和支持。否則,自己的命運很可能和呂連群一樣,被擱置起來。東洪縣這潭水,看來比想象的要深,書記和縣長之間的這種微妙博弈,自己必須格外謹慎地應對。
酒局終了,田嘉明攙扶著略帶醉意的丁洪濤走出餐館。一輛桑坦納警車和丁洪濤那輛黑色的桑塔納轎車已悄然停在門口等候。
丁洪濤坐進車里,又降下車窗,對著田嘉明頗為鄭重地拱了拱手,帶著幾分江湖氣地說道:“嘉明啊,明天你再陪我一下,咱們一起去工業(yè)開發(fā)區(qū)轉轉,再看看那邊的道路修建的情況?!?
“書記您放心,辦公室通知我,我隨時到位。”田嘉明雖然不管交通,但是書記交代,田嘉明也只有恭敬地應道。
看著丁洪濤的車子駛遠,田嘉明才轉身坐回自己的桑塔納警車。他重重地靠在副駕駛的真皮座椅上,長長吁了一口氣,伸手無意識地撫摸著座椅細膩的皮質,手指用力按了按,仿佛要透過這真實的觸感來確認眼前的復雜局勢。
田嘉明沒有直接讓司機開車回局里,而是吩咐先去平水河大堤方向繞一圈。車子行駛在東洪縣略顯狹窄不平的柏油路上,路兩旁是灰撲撲的低矮瓦房和偶爾可見的農田。車窗搖下,風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灌進來,讓他因酒精而有些發(fā)脹的頭腦清醒了不少。
他回想剛才飯局上丁洪濤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丁書記對縣長的不滿,已經從不經意的流露,變得幾乎不加掩飾了。尤其是提到五人小組會上的挫敗,那種郁結之氣,田嘉明隔著桌子都能感受到。丁洪濤需要破局,需要樹立權威,而提拔呂連群,顯然是他選擇的一個突破口,甚至可能是一個試探性的前哨戰(zhàn)。用丁洪濤自己的話說,這是“縣委權威”的問題。
但田嘉明心里清楚,縣長在東洪工作一步一個腳印走上來,威信高,根基深,辦事實在,為人正派,很少聽說有以權謀私的事情。他田嘉明一個外地干部能在公安局說一不二,固然有自己的努力和機緣,但與縣長的信任和支持也分不開。剛才丁書記看似無意間提起李縣長家屬經商的事,恐怕也不是空穴來風啊。
“書記,直接回局里嗎?”司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不,沿著大堤上看看,就看看水庫下游那段?!碧锛蚊鞣愿赖?。
就在田嘉明視察堤防的時候,我正在辦公室翻閱市里剛下發(fā)的一份關于夏糧收購的文件。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
接通后,傳來了市農業(yè)局局長黃修國熱情的聲音:“朝陽縣長嗎?我老黃??!先給你道個喜!”
我笑著回應:“黃局長,你這喜從何來啊?我這兒可是聽得一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