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我知道既然臧市長就在這里,就不能裝糊涂不知道,必須要通知還在石油公司等待的丁洪濤書記。
我小聲對旁邊的縣政府辦主任韓俊交代道:“韓主任,大哥大沒有信號,你現(xiàn)在抓緊時間到就近的鄉(xiāng)政府找個電話去給丁書記打電話。匯報這里的情況,就說齊市長和登峰市長都在案發(fā)現(xiàn)場?!?
韓俊皺了皺眉,目光掃過周圍,又看了看遠處隱約可見的村落輪廓,問道:“縣長,要不要請丁書記他們直接過來?”
我搖了搖頭,語氣沉了些:“不用催,讓他們自己定。這種時候,分寸要拿捏好?!表n俊是老辦公室人,一聽就懂――臧市長和齊市長都在,丁書記來早了顯得急功近利,來晚了又怕落個“不重視”的話柄,不如把選擇權交過去,既顯尊重,也留余地。他當即應下,轉身朝旁邊一輛警用摩托車走去,那車是縣公安局的嘉陵,車身滿是泥點,駕駛員是個年輕民警,見韓主任過來,立馬跳下車。
韓俊上車之后,年輕同志指了條小路,摩托車便“突突突”地沖進了路邊的白楊林,車輪卷起的泥點濺在樹干上,留下一串串深色的印子。
現(xiàn)場的蟬鳴越來越密,正午的日頭曬得人頭皮發(fā)疼,圍觀的人群卻沒減少,反而有附近村子的人扛著鋤頭、拎著籃子往這邊湊,幾個民警在警戒線外來回走動,時不時勸一句“老鄉(xiāng),往后退退,別影響勘察”,可沒人真的挪腳,只是踮著腳往里面瞅,嘴里還小聲議論著“聽說死了兩個人”“還是干部”。
我知道這種時候攔不住,群眾的日子平淡,出這么大的事,大家難免好奇,只能讓民警多留意,別出踩踏的亂子。
約莫過了四十分鐘,市公安局刑警支隊支隊長孫茂安快步走了過來?!瓣笆虚L,齊市長,李縣長,法醫(yī)初步勘察有了些發(fā)現(xiàn),我們在車玻璃和車門把手上提取到了十三枚指紋,其中十枚比較完整?!?
他指了指那輛被槍擊的桑塔納,繼續(xù)說道:“確定了,這輛車確實是才清洗過,不然肯定有泥點,所以車身很干凈,按理說不該有這么多陌生指紋。我們判斷,這些指紋大概率是歹徒開槍后,強行拉開車門時留下的――他們可能是想確認車內人員情況,也可能是想搶東西,不管目的是什么,這對我們來說是重要線索?!?
齊永林看了看陽光,眉頭微蹙,問道:“現(xiàn)在指紋比對的技術,能做到什么程度?這些指紋能用嗎?”大家都對刑偵技術不算了解,所以問得很實在。
我連忙在旁邊介紹:“齊市長,這位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孫茂安支隊長,破案很有經驗。”
孫茂安順勢接過話頭,語氣沉穩(wěn):“齊市長,咱們市公安局的指紋庫已經建了五年,主要收錄的是重大案發(fā)現(xiàn)場、看守所、監(jiān)獄和勞改場所的違法人員指紋,目前庫里有三萬多份檔案。只要這些歹徒中有一人之前犯過案、留過指紋,我們通過比對就能鎖定身份。前兩年濱城縣的連環(huán)盜竊案,就是靠指紋比對破的,當時抓的那個嫌疑人,五年前因為偷竊留過指紋,一比對就對上了?!?
臧登峰在一旁補充道:“永林同志,茂安現(xiàn)在已經是市公安局黨委委員了,下一步是副局長的考察人選啊,業(yè)務能力沒的說。”
齊永林聞,只是淡淡點了點頭――他早年當市長時,打交道的都是正處級以上干部,一個副處級的刑警支隊長,還入不了他的眼,只是出于禮貌,說了句“辛苦同志們了”。
又等了三十分鐘,遠處傳來一陣汽車引擎聲,三輛桑塔納沿著公路開了過來,最前面那輛是縣委的車,丁洪濤坐在副駕駛,車窗搖下來,能看到他臉上帶著焦急。車剛停穩(wěn),丁洪濤就快步跑下來,先走到臧登峰面前,微微欠身,語氣帶著檢討:“登峰市長,實在對不住,我和煉化廠的同志一直在等您,沒想著這邊出了這么大的事,是我考慮不周?!?
臧登峰沒給他留面子,語氣直接:“洪濤同志,人命關天的事,比石油公司調研重要得多!你作為縣委書記,要有點應變能力――就算沒接到通知,也該讓辦公室多打聽打聽,總不能一直守著原定計劃不動彈?!?
丁洪濤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又很快緩和過來,解釋道:“是是是,您批評得對。早上呂連群主任一直在跟市政府謝秘書長打電話,可這邊信號不好,一直沒通上,耽誤了消息?!彼贿呎f,一邊朝旁邊的縣委辦主任呂連群使了個眼色,呂連群立馬上前附和:“市長,確實是這樣,我打了五六次,都是‘沙沙’的雜音,后來才知道是這個地方,這邊方,這地方信號被擋住了?!?
臧登峰沒再追問,丁洪濤卻趁機轉移話題,看向旁邊的曹偉兵:“偉兵同志,這是哪兒啊?看著有點眼熟。”
曹偉兵早年管過交通,東光公路就是他牽頭修的,對這一帶的地形熟得很,立馬回道:“丁書記,這是周家溝,東洪和光明區(qū)的交界地,往前再走兩公里就是光明區(qū)的地界了?!?
田嘉明在一旁補充道:“歹徒選在這里動手,肯定是早有預謀的啊。兩地交界的地方,公安出警要協(xié)調,時間上會慢一些;而且這里離村子遠,早上人少,作案后容易脫身?!?
他這話剛說完,丁洪濤的臉色就沉了下來,轉頭看向他,語氣帶著不滿:“嘉明同志,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你是縣公安局黨委書記,早干什么去了?如果公安機關能提前預判風險,加強公路巡邏,提高威懾力,還會出這種事嗎?縣委常委會剛推薦你當政法委書記,你就這么回報組織的信任?我看,有必要向市委重新匯報你的使用問題?!边@話說得很重,田嘉明的臉瞬間紅了,嘴唇動了動,卻沒反駁――畢竟槍擊案實實在在發(fā)生了,他作為公安負責人,確實有責任。丁洪濤還沒完,又加了一句:“給你們三天時間,破不了案,你就主動向縣委提交辭職申請?!?
齊永林在一旁看著,沒說話,只是走到樹蔭下,繼續(xù)觀察法醫(yī)勘驗。老法醫(yī)這會兒正蹲在駕駛室旁邊,用手輕輕托起齊江海的手腕,仔細看了看他的指甲縫,又用鑷子夾出一點黑色的東西,放進證物袋?!?
我心里一陣發(fā)酸――齊江海是我在平安縣的老同事,后來他到東投集團,我們就少了聯(lián)系,沒想到再見面竟是這種場景。之前我還因為他有些工作而不滿,現(xiàn)在想來,都是不值一提了。
看著醫(yī)生用白布將齊江海的尸體裹起來,抬上救護車,我忍不住別過頭,深吸了口氣,只覺得心里堵得慌。
一直到下午一點,現(xiàn)場勘察才結束。齊永林走到我身邊,語氣平淡:“朝陽,死者的后事要安排好,家屬那邊多安撫,我們東投集團會承擔所有費用。”
我點點頭,剛想說些感謝的話,他已經轉身朝自己的皇冠車走去。丁洪濤連忙上前拉開車門,齊永林彎腰坐進去,靠在后排座位上,閉上眼睛,沒和任何人打招呼,車子便緩緩駛離了現(xiàn)場。
齊永林一走,臧登峰抬腕看了看手表,說道:“下午市政府要開落實糧食改革精神的會,我就不去東洪縣了,趁這會兒時間,把這次調研的目的跟你們黨政班子通報一下。”他走到路邊的一塊樁號碑上坐下,丁洪濤、我和曹偉兵等人連忙圍過去,呂連群掏出筆記本,準備記錄。
“省石油系統(tǒng)改革,其實沒完全落地,”臧登峰開門見山,語氣帶著政策解讀的嚴謹,“各地的石油公司都有尾巴――有的留著鉆采業(yè)務,有的藏著銷售渠道,說白了,就是沒徹底劃轉到省上。你們東洪縣不一樣,把銷售公司劃走了,留下鉆采和煉化組成生產公司,這是第一批完全劃轉的縣,等于把歷史包袱給了省上,自己輕裝上陣了?!?
我心里一動――之前石油系統(tǒng)就有傳,說省上要放開加油站審批,現(xiàn)在臧登峰這話,等于證實了傳。果然,他接著說:“下一步,省上可能會調整政策,把加油站的審批權限下放到市計委,而且允許生產公司自己開設加油站。你們東洪縣有煉化廠,現(xiàn)在又能自己開加油站,從生產到銷售的鏈條就全了,這是政策紅利!”
丁洪濤眼睛亮了,連忙問道:“登峰市長,您的意思是,我們東洪縣以后能自己賣油了?”
“不僅能自己賣,還能在東原市任何地方開加油站,只要符合規(guī)劃,都是合法的,”臧登峰點點頭,語氣帶著提醒,“臨平縣前幾年靠煤炭富了,可這兩年煤炭行情不行了,石油不一樣,需求只會越來越大。你們要抓住這個機會,把石油這張牌打好,既能增加財政收入,也能帶動就業(yè)?!苯又聪蛭艺f道:“朝陽啊,這一點啊,你是占了大便宜?。 ?
交代完了石油公司的事情之后,他又看向那輛被槍擊的桑塔納,神色嚴肅起來:“洪濤,朝陽,案子要盡快破,不然影響太壞――外面會說東洪縣治安差,誰還敢來投資?這對你們后續(xù)發(fā)展都是阻礙?!?
丁洪濤連忙應下:“您放心,我們一定全力以赴,配合市公安局破案?!?
下午兩點,我回到縣公安局,市公安局的刑偵技術人員已經在會議室里擺開了現(xiàn)場照片和證物。孫茂安主持案情分析會,先讓技術員介紹了現(xiàn)場情況,又安排了偵查方向:一組人去比對指紋,一組人走訪周邊村落尋找目擊者,一組人調閱東光公路的過往車輛記錄。我在會上提了三點要求:一是要保護好馬香秀,她是唯一的目擊者,必須確保她的安全;二是要及時向群眾通報案情進展,消除恐慌;三是要和市公安局密切配合,不能有本位主義。
散會后,我回到縣政府辦公室,剛坐下喝了口茶,秘書楊伯君就拿著一疊電話記錄走進來:“縣長,下午接到五個電話,都是問槍擊案的……?!?
我揉了揉太陽穴,說道:“知道了,你把記錄放這兒,先去休息吧,晚上可能還要加班?!睏畈齽傋?,我就拿起電話,撥通了市公安局局長李叔的號碼,精力還放在防汛上。
電話接通后,李叔直接說道:“朝陽,這案子影響太惡劣了,和六月份定豐縣、四月份濱城縣的案子手法一樣,都是騎摩托車作案,持槍搶劫,現(xiàn)在社會上已經有恐慌情緒了。市公安局已經成立專案組,孫茂安任組長,你們縣公安局要全力配合,做好群眾安撫工作,讓大家知道黨委政府有能力破案。”
“李叔,您放心,我們已經安排好了!”
與李叔聊了十多分鐘,語中也感覺到了,李叔也十分被動。我又給曉陽打了過去。
曉陽在市政府,消息靈通,電話接通后,她直接說道:“朝陽,案子的事我知道了,值班報告已經送到張市長和于書記那里了。后事東投集團會先安排,你不用操心?!?
“我沒想到齊江海會出事,”我聲音有些沙啞,“還有個會計,也沒了。”
“馬香秀的情況我問過了,沒大礙,就是受了驚嚇,”曉陽的語氣軟了些,“晚上我回市里,咱們一起去醫(yī)院看她――別多想,我和她在平安縣就認識,那時候她在城關鎮(zhèn)當老師,我們經常一起吃午飯,不是跟你開玩笑?!?
我心里一暖,說道:“好,晚上聯(lián)系。”
而在隔壁不遠的縣委書記辦公室,煙霧空間里盤旋不散,丁洪濤握著電話,話筒緊緊貼在耳邊,連呼吸都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急切。辦公桌上攤著東投集團干部遇襲案的初步案情簡報,紅色水筆在“持槍搶劫”“當場身亡”等字眼上畫了重重的圈,旁邊還壓著一份人事檔案。姓名一欄寫著田嘉明。
“李部長啊!”丁洪濤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傳來,帶著縣委書記特有的威嚴,卻又藏著一絲懇求和堅持,“您可得再考慮考慮,一定得支持我們縣委的工作?。√锛蚊魍镜氖?,真要緩一緩!我明天一早就去市委找于書記當面匯報,這事沒得商量!”
他指尖重重敲了敲桌上的案情簡報,語氣陡然加重,滿是“義正辭”的較真:“您看啊,東洪剛出了這么大的治安案件,東投集團的干部光天化日下遇襲,還是持槍作案!這不是小事?。∵@直接說明我們縣公安隊伍存在不少問題,要么是日常防控不到位,要么是隊伍管理有漏洞!這種時候,要是還把田嘉明同志推薦為縣委常委、下一步擬任政法委書記,這用人導向就偏了??!”
“組織選拔干部是多嚴肅的事!”丁洪濤的聲音里帶著幾分“得罪人也不怕”的硬氣,“我作為縣委書記,就得把好這個關!寧愿現(xiàn)在得罪人,也不能讓不合適的人選上去,寒了群眾的心,亂了干部的風氣!田嘉明的任命必須再緩一緩,等專案組把這案子破了,消除了社會影響,咱們再按程序走,這樣才對得起組織,對得起東洪的老百姓!”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李學武沉穩(wěn)卻帶著幾分無奈的聲音:“洪濤同志,你這電話打得,確實有點不合時宜啊。我們部務會昨天剛研究通過田嘉明同志的任職方案,下來馬上就要上市委常委會了,程序都走到這一步了,哪能說緩就緩?”
李學武的語氣放緩了些,帶著幾分解釋的耐心:“而且你也清楚,在這次防汛抗災里,田嘉明同志的表現(xiàn)是得到于書記親口認可的――他帶著干部群眾守大堤、堵管涌,甚至為了護堤不惜跟市水利局的同志據理力爭,基層群眾都看在眼里。這時候把他的任命拿下來,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不僅會寒了干實事的干部的心,還可能讓外界誤會咱們市委用人‘看一時不看長遠’?。 ?
丁洪濤握著話筒的手緊了緊,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聽見李學武又補充道:“洪濤,我知道你是為了東洪的大局,也理解你對治安案件的焦慮。但干部任命有組織程序,也得看長期表現(xiàn)。真要擔心公安隊伍問題,不如等田嘉明上任后,讓他牽頭抓隊伍整頓,這反而能體現(xiàn)他的擔當。別光盯著眼前的案子,要從全局考慮問題嘛?!?
丁洪濤說道:“部長啊,確實不行啊,我這邊還收到了一些關于田嘉明同志的一些問題反映??!”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