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吃完早飯,曉陽步行去不遠(yuǎn)處的市委大院上班。我則坐車前往東洪縣委。
而在東洪縣公安局黨委書記辦公室里,田嘉明仰面靠在吱呀作響的藤椅里,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連續(xù)兩天兩夜沒合眼,他的面色灰敗得嚇人,胡子拉碴,往日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此刻凌亂地耷拉著,眼窩深陷,眼球上布滿了血絲。那身原本筆挺的警服襯衣,此刻皺巴巴地貼在身上,領(lǐng)口解開了兩顆扣子,露出嶙峋的鎖骨。
他閉著眼,但腦子里卻像燒開了的滾水,翻騰不休。葛強那張帶著幾分討好又藏著狠厲的臉,總在眼前晃。他怎么就成了持槍搶劫、殺人不眨眼的悍匪?自己當(dāng)年怎么就……怎么就昏了頭,田嘉明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上來,讓他打了個激靈。更讓他寢食難安的是,那三顆子彈……當(dāng)年無聲無息出現(xiàn)在鄭紅旗書記辦公室桌上的三顆子彈,壓得讓他感到窒息。自己這個公安局黨委書記,甚至可能……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不是怕丟官罷職,而是自己所有的一切,恐怕都將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中被撕得粉碎。
他甚至萌生出一個極其頹喪的念頭:不如就趁這次調(diào)整,主動要求調(diào)離公安系統(tǒng),哪怕申請內(nèi)退,圖個心安理得,也好過現(xiàn)在這樣日夜煎熬。
就在他胡思亂想,心神俱疲之際,辦公桌上那部紅色的內(nèi)部電話驟然響了起來。尖銳的鈴聲在異常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刺耳。田嘉明像是被燙了一下,猛地睜開眼,盯著那部電話。
鈴聲固執(zhí)地響著,一聲接一聲,催命似的。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fù)鲁?,努力平?fù)了一下狂跳的心,直到電話響了七八聲,才伸出一只微微有些顫抖的手,拿起了聽筒。
“喂?”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沙啞和疲憊。
電話那頭,傳來了縣委書記丁洪濤那熟悉而沉穩(wěn)的聲音,但此刻聽在田嘉明耳中,卻別有一番深意:“嘉明同志啊,在忙什么呢?怎么這么久才接電話?”
田嘉明心里一緊,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盡量讓語氣顯得正常些:“丁書記,我剛從下面大隊回來,進(jìn)辦公室就聽到電話響,趕緊接起來了?!彼隽藗€謊,手心有些冒汗。
“嗯?!倍『闈陔娫捘穷^似乎沉吟了一下,才繼續(xù)說道,“嘉明啊,給你通個氣??h紀(jì)委關(guān)于你們公安局涉案資金管理使用情況的初步核查報告出來了,我已經(jīng)看過了。”
田嘉明已經(jīng)覺得這件事算不上事情了。
丁洪濤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但每個字都敲在田嘉明的心上:“報告我看了,也已經(jīng)在上面簽了字。今天上午十點,縣委常委會要專題研究這個事兒,到時候會形成一個正式?jīng)Q議,然后上報市委?!?
田嘉明屏住呼吸,仔細(xì)揣摩著丁洪濤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語調(diào)。他明白,丁洪濤親自打這個電話,絕不僅僅是通知他開會這么簡單。這是在向他傳遞一個極其重要的信號――他丁洪濤控制了局面,并且有意在常委會上保他田嘉明。那六十多萬的窟窿,有了被“酌情處理”的可能。但這背后需要他付出的代價,田嘉明心里清清楚楚。一種混合著慶幸、屈辱、無奈和警惕的復(fù)雜情緒在他心里翻涌。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能含糊地應(yīng)道:“丁書記,我……我明白了?!?
若是往常,這該是天大的喜訊。但此刻,田嘉明卻感到一陣恐懼。這種失而復(fù)得、得而復(fù)失的滋味太過煎熬。這一刻,田嘉明有些后悔來了東洪縣,假如將來從平安縣史志辦公室的位置上被公安機(jī)關(guān)帶走,總比以后從縣政法委書記的位置上被帶走要體面些。
但另一個聲音又在耳邊響起:葛強那人從小就斗勇好勝,這些年在江湖上摸爬滾打,比猴子還精,哪那么容易就被公安機(jī)關(guān)抓?。縜級通緝令也好,b級通緝令也罷,只要他躲在深山老林,找個陌生地方一藏,誰真會費大力氣去通緝他?田嘉明在公安系統(tǒng)這么多年,太清楚公安機(jī)關(guān)的精力有限了。每年那么多起持槍殺人案,也不是每起都能破的。
想到這里,田嘉明強打精神說道:“丁書記,那我就提前感謝您了。”
丁洪濤似乎對他的反應(yīng)比較滿意,語氣緩和了一些,甚至帶上了一點暗示:“感謝的話就先不說了。嘉明啊,你的工作能力,縣委是肯定的。這次的事情,也要辯證地看嘛。等常委會決議形成,上報市委之后,我會親自給市委組織部的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詳細(xì)說明情況。到時候啊,我看咱們可以找個時間,一起吃個飯,也算……為你壓壓驚,順便祝賀一下?!?
“祝賀?”田嘉明心里苦笑一下,嘴上卻只能順著說,“丁書記,您太費心了。我一定深刻反思,改正錯誤,絕不辜負(fù)您的期望?!?
掛了電話,田嘉明像是打了一場硬仗,渾身虛脫般地重新癱進(jìn)藤椅里。
丁洪濤的話再明白不過:事情可以幫你壓下去,常委的位置也可以繼續(xù)推薦你,但那份“心意”,那五萬塊錢,必須盡快到位。這哪里是吃飯?分明是最后的通牒。
田嘉明陷入深深的矛盾中。萬一自己真的因為葛強的事被抓,這五萬元留給家里,起碼能讓愛人有個體面的晚年生活??墒遣唤o,丁洪濤這邊又交代不過去。
左思右想,田嘉明還是拿起內(nèi)部電話,打給了副局長廖文波。
廖文波這兩天也為了案子的事勞心勞力,人顯得十分憔悴。他推門進(jìn)來,看到田嘉明的樣子,心疼地說:“田書記,您昨天又沒回去睡覺?”
田嘉明從抽屜里摸出一包未開封的煙,拆開丟給一支給了廖文波,然后自己抽出一支點上,深吸了一口才說:“回去也睡不著。”
廖文波很自然地在對面坐下,勸道:“田書記,大家都知道您壓力大,但您也不能總這么繃著啊,這還不是抓到一個了嘛?!?
田嘉明又抽了口煙,聽廖文波匯報完案情最新進(jìn)展后,突然問道:“文波啊,咱們機(jī)動經(jīng)費還有多少?”
廖文波想了想說:“大概還有七八萬吧。”
所謂的“機(jī)動經(jīng)費”,其實就是縣公安局的“小金庫”。自從省市縣開始清理“小金庫”后,這筆錢就從局財務(wù)科轉(zhuǎn)到了刑警大隊,由廖文波親自掌管。田嘉明倒從沒往自己兜里揣過錢,這些錢大多用在了一些不便明說的迎來送往和特殊開支上。如今要給丁洪濤的“感謝費”,倒也屬于這個范疇。
正當(dāng)他心亂如麻,在原則、恐懼、愧疚和現(xiàn)實壓力之間痛苦掙扎時,辦公室的門被“咚咚”敲響了兩下,沒等他回應(yīng),政委萬金勇就推門探進(jìn)頭來,臉上帶著一種與眼下凝重氣氛格格不入的興奮笑容。
“老田!文波,正好你倆都在,快,快跟我到院子里去!”萬金勇嗓門洪亮,幾步走進(jìn)來,不由分說就要拉田嘉明的胳膊。
田嘉明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擾弄得有些煩躁,掙脫了一下,皺著眉頭問:“老萬,什么事這么急吼吼的?外面太陽那么大,我這一堆事……”
“天大的好事!馬關(guān)鄉(xiāng)的林曉松書記和李亞男鄉(xiāng)長帶著群眾代表來了!來了七八輛大馬車,拉的全是沙瓤大西瓜!點名要感謝你田大書記呢!”
萬金勇眉飛色舞,語氣里充滿了與有榮焉的自豪感,“要不是你當(dāng)初死守大堤,馬關(guān)鄉(xiāng)那五萬畝田和幾十個村子早就泡湯了!人家這是來表達(dá)心意來了!”
田嘉明一聽,心里更是“咯噔”一下。他現(xiàn)在最怕的就是這種高調(diào)的出現(xiàn)。防汛守堤,違抗市里命令,這事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丁洪濤書記那邊才剛剛穩(wěn)住,這要是再大張旗鼓地接受群眾感謝,豈不是授人以柄?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丁洪濤不悅的眼神和某些人背后的議論。
“沒必要嘛!”田嘉明語氣帶著一絲尷尬,“我說外面怎么亂糟糟的。政委啊,守堤那是分內(nèi)之事嘛,有什么好感謝的?還興師動眾送西瓜?這影響多不好!讓同志們分一分,意思到了就行,趕緊讓鄉(xiāng)親們回去吧!替我謝謝大家的好意!”
萬金勇顯然料到他是這個反應(yīng),隨即笑道:“老田,你這話說的!群眾自發(fā)的心意,這是民心所向!林書記和李鄉(xiāng)長帶著各村代表,還有好多群眾都在院子里等著呢,你這主角不出面,像什么話?快走吧!”說著,又去拉他。
田嘉明無奈地嘆了口氣,知道躲不過去了。他站起身,習(xí)慣性地想整理一下儀容,可手摸到扎手的胡茬和皺巴巴的衣服,又頹然放下。這副模樣,怎么見群眾?
萬金勇也打量了他一下,皺了皺眉,從桌上拿起田嘉明那副眼鏡,遞給他:“戴上戴上,好歹遮一遮你這憔悴樣。好歹是一局之首,得有點精氣神!”
田嘉明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來戴上了。冰涼的眼鏡腿架在鼻梁上,似乎稍微隔絕了一點外界的紛擾,也讓他慌亂的心緒稍稍安定了一絲。
萬金勇以前看到的田嘉明都頗為精神,整個人都是英武大氣,今天胡子拉碴:“嘿,老田,你別說,戴上這眼鏡,配上你這胡子拉碴的樣兒,倒有幾分土匪模樣了?!?
這話本是玩笑,卻無意間又戳中了田嘉明的心事。他此刻最怕的就是被人審視、揣度。他有些不自在地把眼鏡往下拉了拉,含糊道:“政委啊,走吧走吧,早點完事。”
三人一前一后走出辦公室。眼前的情景讓田嘉明愣住了。公安局不大的院子里,此刻已是黑壓壓地站滿了人。院門口停著一長排驢車、馬車,車上堆滿了綠皮黑紋的大西瓜,在陽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馬關(guān)鄉(xiāng)黨委書記林曉松、鄉(xiāng)長李亞男站在最前面,身后是穿著樸素、面色黝黑的群眾,許多人的手上還捧著卷起來的紅綢布??h公安局不少沒出警的民警也圍在四周,臉上都帶著笑容。
看到田嘉明出現(xiàn),人群頓時騷動起來,不知是誰帶頭鼓起了掌,很快掌聲就連成一片,熱烈而真誠。這突如其來的掌聲像一股熱浪,撲面而來,讓毫無準(zhǔn)備的田嘉明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習(xí)慣了面對罪犯的兇頑和會議的嚴(yán)肅,卻很少直面如此質(zhì)樸而熱烈的情感表達(dá),尤其是在自己內(nèi)心正備受煎熬的時刻。
政委萬金勇在一旁低聲提醒:“老田,跟大家打個招呼啊!”
田嘉明這才回過神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快步走上前,一把握住林曉松伸過來的手:“林書記,李鄉(xiāng)長,你們這是……哎喲,這陣仗也太大了!這怎么敢當(dāng)??!守堤防洪是我們應(yīng)盡的職責(zé),哪能勞煩鄉(xiāng)親們這么興師動眾!”
林曉松用力地?fù)u晃著田嘉明的手,情緒激動,聲音洪亮:“田書記啊!您可千萬別這么說!什么叫應(yīng)盡的職責(zé)?關(guān)鍵時刻,是您頂住了壓力,保住了我們的大堤,保住了我們馬關(guān)鄉(xiāng)五萬多畝莊稼,保住了我們馬關(guān)鄉(xiāng)幾萬口子的家嘛!這是我們?nèi)l(xiāng)父老鄉(xiāng)親的一點心意!”
曉松看了背后的群眾,很是真誠地說:“田書記啊,我們馬關(guān)鄉(xiāng)沒什么好東西,就是今年西瓜大豐收。大家摘了些西瓜來,一是表達(dá)心意,二是感謝公安局的同志在汛期為了保障大堤安全做出的努力!”
田嘉明看著一張張樸實真誠的笑臉,看著馬車上堆成小山的西瓜,內(nèi)心既感動又刺痛。
李亞男也上前一步,她手里拿著一面疊得整整齊齊的紅綢錦旗,雙手一抖,唰地一下展開!鮮紅的絨面上,一行遒勁有力的黃色大字赫然映入眼簾。
萬金勇伸出一根手指,在錦旗上虛點兩下:“哎呀,這錦旗寫得好啊!”接著念出聲來:“滄海橫流顯英雄本色,”
廖文波接下去念道:“風(fēng)雨同舟懷為民情懷。馬關(guān)鄉(xiāng)黨委、政府及全體群眾敬贈東洪縣公安局黨委書記田嘉明和全體干警!”。
林曉松一招手,陸續(xù)有幾個群眾代表都拿著卷好的錦旗來到田嘉明跟前,自覺排成隊列。林曉松大手一揮:“把錦旗都展開!”
七八個群眾代表將手中的錦旗全部展開。第一面上面寫著:“致敬田嘉明同志及東洪縣公安局全體民警洪水之中顯身手,救命之恩永不忘。林家洼全體群眾敬上!”
第二面則是寫著:“致敬田嘉明書記及縣公安局全體同志為救災(zāi)不畏艱險,戰(zhàn)險情奮勇爭先。第三幅……戰(zhàn)洪流危難之處顯身手,保平安險要關(guān)頭踐初心。王屯村全體群眾敬上”
錦旗共有七八幅,形式各異,樣式不一,但每一面都繡得認(rèn)真仔細(xì),看得出花了很大功夫。田嘉明一幅一幅地看著,看到第五幅時,田嘉明的眼就濕潤了。
林曉松在旁邊解釋道:“田書記啊,按理說洪峰過去后我們就該來感謝您和公安局的同志。但這些錦旗是馬關(guān)鄉(xiāng)群眾一針一線繡出來的,費了不少工夫,所以耽誤了些時日?!?
一面面錦旗,紅的耀眼,字字千鈞。它們或許做工不算特別精美,措辭也帶著鄉(xiāng)土氣息,但那份真摯、滾燙的感激之情,卻毫無保留地?fù)涿娑鴣?。院子里安靜了下來,只有旗幟展開時的獵獵輕響和人們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田嘉明聽到是群眾繡出來的錦旗,怔怔地看著那一面面錦旗,目光從那些質(zhì)樸而滾燙的字句上緩緩掃過。連日來的恐懼、焦慮、委屈、掙扎,在這一刻,仿佛被這些鮮紅的綢緞和金色的字句猛地刺中。
他轉(zhuǎn)過身,背對群眾,又摘掉眼鏡,用手指狠狠抹去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他不能哭,尤其不能在這個時候哭。他是縣公安局的黨委書記,是那個在洪水面前硬扛著沒后退一步的“硬漢局長”。
政委萬金勇見狀,連忙上前一步,默契地?fù)踝×怂氖B(tài),同時高聲對廖文波副局長吩咐道:“文波!和同志們一起,地把鄉(xiāng)親們的心意接過來!”
民警們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從村民手中接過那一面面沉甸甸的錦旗。這個時候,局辦公室的同志,用膠卷相機(jī)記錄下了這動情一幕!
田嘉明深吸了好幾口氣,努力壓下胸腔里翻騰的情緒,重新戴好眼鏡,轉(zhuǎn)回身來。他的眼圈依舊有些泛紅,但眼神已經(jīng)恢復(fù)了大部分鎮(zhèn)定。他看著面前那一張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寫滿真誠和期盼的臉,看著林曉松、李亞男那殷切的目光,看著那一車車青翠的西瓜和一面面火紅的錦旗,之前所有的顧慮和算計,在這一刻顯得那么渺小和可笑。
他清了清嗓子:“鄉(xiāng)親們!林書記,李鄉(xiāng)長!我田嘉明……何德何能,能受得起大家這樣厚重的禮!守土有責(zé),保境安民,那是我們公安干警的天職!換了任何一位同志在那個位置上,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這錦旗,這西瓜,太沉了,沉得讓我心里發(fā)慌,這不是我田嘉明一個人的功勞,這是全體防汛人員、是所有支持我們工作的干部群眾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
林曉松用力擺手:“田書記,您就別謙虛了!老百姓心里有桿秤!誰真正為他們拼過命、流過血,他們心里清楚得很!咱們馬關(guān)鄉(xiāng)的老少爺們啊認(rèn)死理,誰對我們好,我們就念誰的好!莊稼漢子,拿不出啥東西來,幾車西瓜,咱公安局必須收下!”
看著鄉(xiāng)親們那不容拒絕的真誠目光,田嘉明知道,再推辭就矯情了,也寒了鄉(xiāng)親們的心。他重重地點了點頭,目光掃過全場,提高了聲音:“好!既然鄉(xiāng)親們這么說,這西瓜,我們收了!這情誼,我們東洪縣公安局全體干警,銘記在心!。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