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偉正聽完，腳步微微一頓，側頭深深看了田嘉明一眼，目光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審視，有考量，或許還有一絲不易說的理解。他輕輕“嗯”了一聲，總結道，語氣緩和了一些：“守土有責，守土負責……這種責任感是好的。有時候，抱著必死的決心去工作，倒也算是一種……難得的品質?！彼冉o予了有限的肯定，但“難得”二字也暗示這種品質并非官場常態(tài)，甚至帶有風險。他停頓了一下，仿佛終于解開了某個謎題，語氣變得有些飄忽，意有所指：“我現(xiàn)在似乎有點明白了……為什么你當年，敢那么干啊。”

偉正書記始終沒有點破干了什么，沒有點破就說明還有所保留，田嘉明也是知道，作為市委書記，很多話都是點到為止。

于偉正又補充道：“嘉明啊，你的事情啊，我是掛在了心里的，我已經(jīng)全權交辦給了市公安局，你們基層的同志，有能力有智慧把這件事情處理好。你以后要放下包袱，好好工作！組織上有同志是為你啊冒了很大風險的?！?

縣政府辦公室韓俊手里拿著那個磚頭似的大哥大：“丁書記，李縣長，剛接到電話，省制藥廠考察組的車隊已經(jīng)進了縣城，預計十分鐘后到達縣委大院。”

丁洪濤打斷了于偉正與田嘉明的談話，對于偉正恭敬地說道：“于書記，省制藥廠的馬廠長他們到了，您看......”

于偉正微微頷首，神色平和，仿佛一切盡在掌握：“嗯，按照原定計劃接待就好。洪濤同志，你是東道主，一會你來主導?！?

樓下，縣委大院里，幾棵老槐樹的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市委書記于偉正、市委副書記周寧海、市委秘書長郭志遠為首，東洪縣的一眾干部已經(jīng)按照職務高低，自然地站成了松散的迎候隊列。陽光有些刺眼，有人抬手遮在額前。

不多時，由一輛閃爍著藍紅警燈的越野警車開道，后面跟著一輛省城牌照的豐田中巴車和三輛黑色的組成的小型車隊，卷著輕微的塵土，緩緩駛入了縣委大院。

車剛停穩(wěn)，第二輛皇冠的車門便打開了。副市長臧登峰利落地下車，隨即快步走到中巴車門前，伸手攙扶了一下。省制藥廠副廠長馬福財――一位約莫四十出頭、身材微胖、戴著金絲邊眼鏡、穿著熨燙平整的灰色短袖襯衣的中年男子――笑著走了下來。

馬福財一下車，目光迅速掃過迎候的人群，立刻定格在于偉正身上。他臉上堆起熱情而謙遜的笑容，幾乎是小跑著兩步就迎了上去，老遠就伸出了雙手：“哎呀呀！于書記！于書記！您日理萬機，怎么還親自過來？這真是……太讓我們過意不去了！”

于偉正臉上也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伸手與馬福財緊緊相握，用力地晃了晃：“馬廠長，你這是說的哪里話！你們是省里來的貴客，是給我們東原市送發(fā)展機遇來的。我再忙，迎接你馬廠長的時間必須有?。g迎，熱烈歡迎你們到東原考察指導啊！”

兩人的手握著，彼此說著客套話，笑容滿面，氣氛顯得十分融洽。臧登峰在一旁笑著補充介紹周寧海和郭志遠。周寧海上前與馬福財握手，語氣溫和：“馬廠長，一路辛苦了。”郭志遠則忙著招呼考察組其他的同志。

寒暄過后，一行人便移步到了縣委會議室。會議室里窗明幾凈，雖然裝修談不上豪華，但桌椅擺放整齊，水泥地面拖得干干凈凈。頭頂?shù)睦鲜降跎取昂艉簟钡匦D著，送來一陣陣攪動的、略帶燥熱的風。

于偉正率先在主位坐下，馬福財落座在于偉正對面位置。眾人依次落座。市委秘書長郭志遠細心地將自己的眼鏡盒壓在了于偉正面前那疊材料的上方，防止紙張被風扇吹亂。這個細微的動作，落在有心人眼里，自有一番意味。

臧登峰副市長輕輕咳了一聲，雙手習慣性地在小腹前交疊，臉上帶著慣有的、略顯矜持的笑容，開口道：“馬廠長，于書記，周書記，各位省制藥廠的領導，同志們，那我們……就開始？”

得到于偉正眼神示意后，他繼續(xù)道：“首先，再次熱烈歡迎我們馬福財廠長和省制藥廠的各位領導、專家，蒞臨我們東原市考察投資環(huán)境、指導工作！現(xiàn)在我們所在的東洪縣，是我們東原市的人口大縣、農(nóng)業(yè)大縣，也是全國重要的商品糧生產(chǎn)基地，計劃生育工作也是模范縣。具體情況，我就不多贅述了。下面，就請東洪縣的同志，向各位領導做詳細匯報?！?

于偉正神色平和，隨手翻開了面前那疊被眼鏡盒壓著的材料，目光沉靜，看不出太多情緒。

縣委書記丁洪濤清了清嗓子，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放在桌上，聲音洪亮而沉穩(wěn)：“尊敬的馬廠長、于書記、周書記，各位領導：下面，我代表東洪縣委、縣政府，就我縣的基本情況、發(fā)展優(yōu)勢以及承接省制藥廠項目的準備工作和初步設想，向各位領導做簡要匯報。不足之處，懇請各位領導批評指正?！?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與會眾人，繼續(xù)道：“正如剛才登峰市長介紹的，我們東洪縣是有著悠久歷史的千年古縣，農(nóng)業(yè)基礎扎實，是全國重要的商品糧和西瓜種植基地，地下也蘊藏著豐富的石油資源……近年來，特別是今年以來，在市委、市政府‘三化三基’戰(zhàn)略的科學指引下，我們東洪縣委、縣政府一班人，緊密結合本縣實際，高標準謀劃并實施了‘四大工程’發(fā)展戰(zhàn)略。目前，區(qū)域性電站項目已拔地而起，工業(yè)園區(qū)建設正有序推進……稍后，我們也請各位領導到現(xiàn)場實地考察指導。”

我坐在一旁，聽著丁洪濤的匯報，心里不得不承認，此人在基層摸爬滾打多年，匯報工作的功底確實扎實。聲音抑揚頓挫，思路清晰，重點突出，該強調的地方語氣自然加重，該略過的地方一句帶過，分寸拿捏得相當?shù)轿弧?

丁洪濤匯報完畢，馬福財廠長也簡單講了幾句，無非是“印象深刻”、“基礎不錯”、“期待考察”之類的官面話。隨后，一行人便起身，前往工業(yè)園區(qū)進行實地考察。

東洪縣的工業(yè)園區(qū)，論規(guī)模和歷史，確實比不上臨近的曹河縣和平安縣那種發(fā)展了多年的老牌園區(qū)。但它也有其獨特的優(yōu)勢――新。新規(guī)劃的格局，新修建的柏油馬路，新豎起的電線桿，新開挖的排水溝渠……大片平整出來的土地被縱橫的道路分割成規(guī)整的區(qū)塊，像一張等待落子的巨大棋盤，雖然目前棋子還不多，但勝在空間充足，布局合理。

園區(qū)黨工委書記彭凱歌和分管工業(yè)的副縣長楊明瑞在一旁負責講解引導，不時指著某塊區(qū)域介紹其規(guī)劃用途和優(yōu)勢。工作其實并不復雜，園區(qū)的硬件條件一目了然。

來到一塊巨大的規(guī)劃展板前，彭凱歌詳細介紹道：“各位領導，目前我們整個工業(yè)園區(qū)已落戶企業(yè)九家，其中規(guī)模以上企業(yè)三家。我們土地平整度非常好，大小地塊都能靈活組合，完全可以滿足各類企業(yè)的建廠需求……”

于偉正抬頭，目光越過展板，看到了不遠處懸掛的紅底白字橫幅，上面寫著“深入貫徹落實‘三化三基’戰(zhàn)略，努力實現(xiàn)東洪發(fā)展新目標”。隨行的市縣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拿著相機，不時尋找角度拍照。

整個參觀考察流程緊湊而高效，下午四點半左右便基本結束了。按照行程安排，考察組一行要返回市里參加晚宴，縣里的接待任務到此也算告一段落。

于偉正主動轉過身，與丁洪濤、我以及縣里幾位主要負責同志逐一握手，語氣溫和：“辛苦了，洪濤同志，朝陽同志，大家辛苦了?！?

丁洪濤趁勢上前半步，低聲問道：“于書記，您看……這次考察，我們東洪縣的問題應該不大吧？”他的語氣帶著期盼，也有試探。

于偉正聞，只是笑了笑，卻沒有給出任何明確的表態(tài)：“準備工作很充分，展示了你們的實力和水平。很好?！边@話聽起來是肯定，細品卻留足了余地。

送走省市領導的車隊，漸漸恢復了平日的秩序，但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種特殊的緊繃感。望著車隊遠去的方向，心里琢磨著于偉正那句意味深長的“很好”。

這時，田嘉明從旁邊走了過來，他的警服襯衫后背被汗水洇濕了一片?！翱h長，”他聲音不高，帶著點猶豫，“昨天……我一直想給您打電話來著，但看您一直在忙，沒敢打擾。”

我轉過頭看他，心里有些詫異。以田嘉明的性子，能憋到現(xiàn)在才來問，也算是沉得住氣了。若換做是我在他那個位置，恐怕早就電話追著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