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洪濤嘆了口氣:“哎呀,這陣子縣里接到的各路電話太多了。是宣傳部劉志坤部長匯報的,說電話是先打到了平安縣委宣傳部,那邊又把這個‘燙手山芋’通報過來的。這樣,我把劉志坤叫過來,讓他當面跟你匯報一下具體情況?!?
丁洪濤一個電話,縣委宣傳部部長劉志坤很快就來到了書記辦公室。進門之后,劉志坤一臉苦相,先跟丁洪濤和我打了招呼,然后就開始倒苦水:“丁書記,李縣長,我們宣傳部現(xiàn)在的電話都快成熱線了!都是來打聽田局長這件事的。我現(xiàn)在真是焦頭爛額,到底該怎么回應,市里也沒有個統(tǒng)一的說法,市委宣傳部自己好像都亂成一鍋粥。對付這些媒體記者,我們實在是沒有經(jīng)驗啊!我都搞不懂,他們是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的?”
我打斷他的抱怨:“劉部長,媒體怎么知道的消息,現(xiàn)在追究這個意義不大。關鍵是這件事下一步該怎么應對?你確認有在京的報紙聯(lián)系過?”
劉志坤肯定地點點頭:“是啊,李縣長。不止在京的,上海、廣州都有媒體的電話打過來詢問。你說這些大媒體的記者,國家大事那么多不關心,怎么就偏偏盯上咱們這兒這么一件陳年舊事了呢?”
我面色凝重地說:“現(xiàn)在上面強調(diào)依法治國,法制建設是熱點。說不定就和這個大環(huán)境有關。洪濤書記,這事必須引起我們高度重視。如果讓上面有影響力的大報,尤其是法制類報紙,抓住這件事大做文章,那對整個東原市造成的負面影響,可就難以估量了,局面可能會徹底失控!”
丁洪濤點了點頭,深以為然:“是啊。說起來,直接受害的是當年的平安縣,可現(xiàn)在誰分得清你是東洪縣的縣委書記還是平安縣的縣委書記?外界只知道是東原市的一個公安局長,把子彈給了犯罪嫌疑人,犯罪嫌疑人用這子彈殺了國企干部。到現(xiàn)在,東投集團東洪片區(qū)分公司都因此沒能成立,影響多壞!”
丁洪濤一人給我和劉志坤發(fā)了支煙,才繼續(xù)說道:“我和東投集團的賈彬書記吃飯時聽說,市委周寧海副書記調(diào)研時已經(jīng)明確說了,片區(qū)分公司這種模式不符合東原實際,還沒成立的一律不再新設。照這么看,咱們東洪縣的業(yè)務,很可能要劃給鄰近的曹河縣或者臨平縣的片區(qū)分公司代管了。當然,這個問題我倒不是最擔心,畢竟東投集團在我們縣的投資是大頭……”
他把目光轉(zhuǎn)向劉志坤:“劉部長,你們宣傳部有沒有什么辦法,能提前那邊的報紙溝通一下,做做工作,讓他們最好不要來采訪了?”
丁洪濤問完這句話,我都覺得有點多余。劉志坤一個縣的宣傳部長,要是有能力影響到大報的采訪安排,他也不至于在東洪縣待著了。
果然,劉志坤臉上露出尷尬而又無奈的笑容:“書記,縣長,您這不是為難我嘛……我們這小廟,哪能跟京城的大佛說上話啊。市委宣傳部白鴿部長親自在省城活動,效果都不明顯,我們能有什么辦法?”
丁洪濤背著手在辦公室里踱了幾步,搖了搖頭,嘆道:“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事啊,我看很不好辦,很不好辦呀?!彼O履_步,仿佛下了決心:“如果他們非要來,那也沒辦法。我的意見是,他們來吧,我們就好生接待,態(tài)度要誠懇,把紅包……哦不,把采訪協(xié)助費用準備得足一些,盡量讓他們寫得客觀些,別添油加醋就行了?!?
我立刻表示反對:“洪濤書記,這種事,就怕‘客觀’地寫!越是看似客觀地羅列事實,里面蘊含的問題可能就越復雜,越容易引發(fā)聯(lián)想。依我看,最好的辦法是想辦法讓他們不要報道,讓事情自然降溫。”
丁洪濤苦笑一下:“朝陽啊,理想是美好的,現(xiàn)實是殘酷的啊。那是上面的報紙,人家想怎么寫,咱們能管得了嗎?我以前在區(qū)里也接待過一些大報的記者,搞什么‘走基層’?;鶎邮呛贸院煤群谜写碌÷?,就希望他們能多說說我們的成績和困難??捎行┯浾吣兀浅S小瓌t’,非?!畧猿帧?,報道出來專撿問題寫,有的甚至偏離事實,搞得我們非常被動?,F(xiàn)在啊,大家對接受采訪都有點怕了?!?
我知道,再和丁洪濤、劉志坤兩人聊下去,也聊不出什么切實可行的對策,他們一個是想撇清責任、置身事外,另一個是能力有限、束手無策。于是,我找了個借口,折返回自己的辦公室。
關上門,我立刻拿起電話打給曉陽。電話里,曉陽的聲音帶著焦慮:“我剛聽說,市委那邊還在開會研究這事,白鴿部長在省城的活動效果不理想!是于書記親自組織的會。我雖然沒參加,但聽到點風聲,市里這次壓力非常大!據(jù)說這件事可能引起了上面相關部門的注意,甚至有領導做了批示。京城那些報紙的記者,八成是要來的。他們來了之后,會采訪誰,會怎么寫,會不會站在地方發(fā)展的角度考慮問題,都很難說。朝陽,我估計……你這次去張叔那里幫忙寫材料的事,很可能要黃了!”
我說道:“這個看書記和市長怎么溝通吧!”
曉陽道:“據(jù)說,于書記對你們丁書記處理這事的能力不太放心,擔心讓他負責接待記者,可能會把事情搞得更復雜。所以,市里很可能會有其他安排。你要做好去不了的準備?!?
我心里一沉:“去不去倒是兩說?,F(xiàn)在關鍵是,如果記者真的來了,我們縣里怎么辦?市委有沒有決心和能力承擔這個壓力?”
曉陽嘆了口氣:“很難說。很難。我擔心,最終田嘉明的處理方向都會因為輿論壓力而改變。于書記就算想保他,恐怕也……”
我心里閃過給張叔打個電話求助的念頭,但隨即又打消了。張叔剛調(diào)到部里,也是人生地不熟,處于“兩眼一抹黑”的階段。這事連省委宣傳部都感到棘手,他又能有什么辦法?問題的復雜程度,顯然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一個縣甚至一個市能夠掌控的范圍了。
剛掛斷和曉陽的電話,縣政府辦公室主任韓俊就敲門進來匯報:“縣長,幾位副縣長都通知到了,曹縣長、楊縣長和馬縣長一會兒就過來?!?
臨走之前,我必須把手頭緊要的工作做個安排。辦公室比較寬敞,五六個人坐在里面也不顯得擁擠。幾位副縣長――常務副縣長曹偉兵、分管工業(yè)和招商引資的副縣長楊明瑞、分管科教文衛(wèi)的副縣長馬立新陸續(xù)到來。大家落座后,我主動拿出一盒香煙給大家分發(fā)起來,辦公室內(nèi)頓時煙霧繚繞,氣氛也顯得不那么嚴肅了。
幾人簡單匯報了手頭上正在推進的主要工作后,我環(huán)視一圈,開口說道:“這次臨時叫大家過來,是因為市里有個緊急任務,要我暫時去部委幫忙一段時間。這次去,時間應該不會太長,估計個把月,最遲到十月中下旬。年底各項工作任務重,時間緊,我走這段時間,縣政府的日常工作,由偉兵同志牽頭負責。重大事項,你們幾個商量著來,定不了的,要及時向丁書記匯報,或者電話跟我溝通?!?
我特別轉(zhuǎn)身看向分管工業(yè)的副縣長楊明瑞:“明瑞縣長,我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工業(yè)這一塊。按照原定規(guī)劃,今年四季度,坤豪公司的第一期工程必須確保順利投產(chǎn)。這一點,有沒有把握?存在什么困難沒有?”
楊明瑞扶了扶眼鏡,表態(tài)很干脆:“縣長,問題不大。我昨天剛和坤豪的畢總又深入談了一次。他那邊表態(tài)很堅決,資金和設備都已經(jīng)到位,四季度肯定可以進入試生產(chǎn)階段。順利的話,明年一季度就能實現(xiàn)規(guī)?;a(chǎn)化肥。這樣的話,對縣里的利稅貢獻,最快明年一月份就能體現(xiàn)出來?!?
我點點頭:“明年一月份能體現(xiàn)出來也是大好事,這相當于給明年的工作開了一個好頭,今年和明年我們的工業(yè)產(chǎn)值和稅收會有一個質(zhì)的飛躍?!蔽医又鴱娬{(diào):“另外,偉兵,還有兩件事你盯緊點。一是這次防汛救災,省水利廳額外撥付了一千萬的救災修復資金,分配給我們市,主要是給沿平水河的五個縣。你務必和市水利局、財政局保持緊密溝通,全力為我們縣爭取應得的份額,協(xié)調(diào)好這筆資金的使用,確保用在刀刃上,盡快恢復水毀工程。二是坤豪公司投產(chǎn)的后續(xù)保障,以及榮華洗衣粉廠擴建、省制藥廠分廠落戶我們工業(yè)園區(qū)的事,這些都是我們工業(yè)發(fā)展的重頭戲,不能有絲毫松懈?!?
幾人認真記錄著,聽到省制藥廠,楊明瑞補充道:“藥廠這邊,我也一直在和市計劃委員會保持對接。因為省制藥廠這次是在全省范圍內(nèi)東南西北四個區(qū)域選點設分廠,而他們的考察組就只有一個,需要跑遍六七個地市、二三十個縣,所以最終的選址還沒有完全定死。但是,”他語氣肯定了一些,“西部片區(qū)的這個分廠,基本可以確定就是在我們東洪縣。這件事,我已經(jīng)從……嗯,從一些渠道得到了比較確切的消息。
王瑞鳳副市長在省里學習期間,又專門和省制藥廠的王蓉廠長見了面,雙方基本上已經(jīng)敲定,省制藥廠西部片區(qū)的生產(chǎn)基地,就落戶在我們東洪工業(yè)園區(qū)?!?
我點點頭,這個消息我也從曉陽那里得到了證實:“這個事,市里層面已經(jīng)基本敲定,我們心里有數(shù)就行。你們要做的,就是主動靠前服務,提前把各項準備工作做扎實,等市里正式啟動協(xié)調(diào)程序時,我們能無縫對接。工業(yè)上的事,大的原則按照既定方針辦,如果遇到文件規(guī)定之外、需要靈活處理的特殊情況,可以直接向丁書記請示。如果丁書記那邊不好表態(tài),或者有疑慮,你們再打電話跟我聯(lián)系。”
安排完政府的幾項重點工作,副縣長們剛離開,縣公安局政委萬金勇就急匆匆地趕到了我的辦公室。他臉上帶著明顯的焦慮和疲憊。
我請他坐下,親自給他倒了杯水:“金勇同志,嘉明局長的情況怎么樣?”
萬金勇接過水杯,卻沒喝,語氣沉重地說:“縣長,您這馬上要走了,有件事我必須在您走之前再匯報一次。您一定得再想辦法做做嘉明同志的工作?。∷F(xiàn)在這個態(tài)度,非常危險!如果他堅持承認當年確實是他個人行為,把子彈給了……那性質(zhì)就完全變了!我很擔心,下一步市局那邊會非常被動,恐怕會……會不得不對他采取一些組織措施啊!”萬金勇的話說得很含蓄,但意思很明白,田嘉明再這樣“扛著”,可能會被追究法律責任。
我眉頭緊鎖:“嘉明同志自己為什么沒來?”
萬金勇嘆了口氣:“是啊,縣長。田局長這幾天就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誰也不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去找他談,他反復就是那句話: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能因為他的事,連累市局、連累縣委、連累那么多領導。他這是鉆了牛角尖了!”
我理解田嘉明那種江湖義氣式的思維方式,但也深知這種“義氣”在復雜的政治現(xiàn)實面前是多么危險。
我沉聲道:“萬政委啊,市里通知得很急,我后天一早就得走。本來還打算開個常務會把工作細細捋一遍,現(xiàn)在看來是沒時間了。關于田嘉明的事,金勇啊,你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這件事比我們想象的更復雜。特別是,如果有影響力的大報真的派記者下來采訪,問題的嚴重性會急劇上升。你現(xiàn)在要把我的意見明確傳達給嘉明同志:當前,他個人最大的責任,不是逞英雄、扛責任,而是相信組織,積極配合市公安局處理好!現(xiàn)在市委于書記的態(tài)度非常明確,就是要保下有能力、有擔當?shù)母刹?!所以,他自己千萬不要有任何過激的想法和行動,那才是真正地給大局添亂!如果最終市委頂不住壓力,那再說頂不住壓力的話!但現(xiàn)在,必須統(tǒng)一口徑,堅決按照市委的意圖辦!”
萬金勇一臉為難:“縣長,您說的這些道理,我都翻來覆去跟嘉明講了多少遍了,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他現(xiàn)在就是犟得像頭牛,根本聽不進去。我擔心的還不止這個……”他欲又止。
我追問:“你還擔心什么?直接說!”
萬金勇湊近了一些,神色嚴肅地壓低聲音:“縣長,我跟您匯報一個情況,您心里有數(shù)就行。我們田書記……他私下里一直認定,這次的事,是丁洪濤書記在背后搞鬼,舉報的他!”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