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成功副市長發(fā)完脾氣，不再理會縣里的干部等人，徑直走向自己的皇冠轎車。市政府跟隨的工作人員連忙小跑著跟上。侯成功臨上車前，又回頭看了我一眼，目光深沉，卻什么都沒再說。

皇冠轎車發(fā)動，發(fā)出一聲低吼，揚起一陣塵土，迅速地駛離了現(xiàn)場。

留下我們東洪縣一干領(lǐng)導(dǎo)干部，站在原地，面面相覷，氣氛尷尬到了極點。誰也沒想到，一次原本還算順利的視察，會以這樣一種方式戛然而止，而且結(jié)束得如此難堪。

丁洪濤背著手，臉色鐵青，望著皇冠轎車消失的方向，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用不大但周圍幾個人都能聽到的聲音，不滿地嘀咕了一句：“一個沒進常委的副市長，架子倒是不??！還真把自己當棵蔥了！”

呂連群哭喪著臉，湊到丁洪濤身邊，小心翼翼地問：“丁書記……那……那這個捐款……咱們真退啊？”

丁洪濤正在氣頭上，沒好氣地瞪了呂連群一眼，語氣沖得很：“退！沒聽侯市長說嗎？馬上退！你自己惹出來的麻煩，自己擦干凈屁股！”

呂連群一臉委屈，張了張嘴，想分辨幾句，但看到丁洪濤那難看的臉色，又把話咽了回去，心里肯定是五味雜陳。

焦楊湊在的我的耳邊說，縣長啊，明明就是丁書記想著在市長面前表現(xiàn)，想著給市愛衛(wèi)會主任匯報，結(jié)果馬屁拍岔了，搞成了，這板子怎么就打在了呂連群的身上。

丁洪濤也不再理會我們，怒氣沖沖地走向自己的那輛桑塔納轎車。跟在他身后的，是新來的縣委辦副主任劉明。

劉明趕緊快走幾步，替丁洪濤拉開車門。丁洪濤彎腰鉆了進去，劉明也迅速坐上副駕駛。桑塔納轎車也很快啟動，一溜煙地開走了。

現(xiàn)場，只剩下我、常務(wù)副縣長曹偉兵、縣委副書記焦陽、宣傳部長劉志坤，以及市農(nóng)業(yè)局的黃修國局長等一批人。

曹偉兵也湊到我身邊，壓低聲音，帶著幾分不解和抱怨說道：“縣長，這侯市長……也太不講究工作方法了吧？再怎么著，也不能當場發(fā)這么大火，一點面子都不給縣里留??！這讓我們縣委、縣政府的臉往哪擱？”

我心里其實也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方面，我對侯成功堅持原則、敢于碰硬、真心為群眾減輕負擔的態(tài)度是認同的，這件事本身確實是我們縣里做得不對。但另一方面，他如此不留情面的處理方式，也讓我感到有些難堪和壓力。畢竟，我是縣長，縣政府也有責任。

但是，經(jīng)過馬叔上次一點撥，我心里自然是想深一層，縣委書記丁洪濤當面匯報這事，明顯有違常理，似乎就是馬叔預(yù)判的，找個合適的借口，把呂連群放到其他位置上，這也算是一種借刀殺人，至于退錢，我的心里暗道，估計難度很大。

我深吸一口氣，對曹偉兵，也是對著周圍其他表情各異的干部們說道：“偉兵，話不能這么說。侯市長批評得對??！愛國衛(wèi)生運動是好事，但靠攤派捐款來搞，就是歪路子，就是增加群眾負擔嘛！侯市長這是給我們敲響了警鐘！這件事，我們必須深刻反省，堅決糾正！面子重要，還是政策紀律重要？還是群眾的利益重要？”

這時，站在一旁的縣委副書記焦陽，語氣平靜地插話道：“李縣長說得對。而且，你們是不是都忘了？侯市長除了分管農(nóng)業(yè)，還分管什么？”

曹偉兵想了想，說：“科教文衛(wèi)啊……哦，對了！”他一拍腦袋，“市愛國衛(wèi)生運動委員會的主任，就是侯市長兼任的！咱們這是在人家分管的領(lǐng)域里，撞到槍口上了！”

焦陽點了點頭，意味深長地說：“所以啊，侯市長發(fā)火，是職責所在，也是情理之中。咱們還是多從自身找原因吧?！?

市農(nóng)業(yè)局的黃修國局長，剛才一直略顯尷尬地站在旁邊，這時也走過來打圓場，他拍了拍曹偉兵的肩膀，說道：“老曹啊，你也別太往心里去。侯市長就是這個脾氣，我跟他打交道多，了解他。他是個就事論事、對事不對人的人。他今天批評的是亂收費這件事，不是針對咱們東洪縣整個班子。你們該做的工作繼續(xù)做，該爭取的項目，比如那個冷庫，我看侯市長心里是有數(shù)的，不會因為這件事就影響對你們工作的整體判斷。侯市長罵人歸罵人，但工作上的事，他分得清。”

聽了黃修國的話，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黃修國接著又苦著臉說：“不過，幾位縣太爺，侯市長走了，丁書記也走了，你們這中午飯，還管不管我老黃?。课疫@肚子可是餓得咕咕叫了?！?

曹偉兵被他逗笑了，推了他一把：“你個老黃，就知道吃！”

我作為縣長，這個時候必須穩(wěn)住局面，便開口說道：“好了，都別站著了?？h委招待所那邊，飯肯定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不吃也是浪費。咱們都回去，簡單吃個工作餐。吃完飯，該落實侯市長指示的，立刻落實！特別是捐款清退的事，偉兵同志，你牽頭，財政局、審計局、愛衛(wèi)會配合，立刻制定清退方案，確保一分不少地退到群眾手里！要快！”

然后我轉(zhuǎn)向宣傳部長劉志坤：“志坤部長，關(guān)于侯市長這次視察的新聞報道，正常發(fā)。重點報道侯市長深入基層、關(guān)心企業(yè)和農(nóng)業(yè)發(fā)展的務(wù)實作風，以及對我們縣工作的指導(dǎo)性意見?！?

劉志坤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道：“縣長，那……最后關(guān)于捐款……侯市長批評的那段……寫不寫？”

我果斷地一擺手：“那個肯定就不要寫了。報道要聚焦正面，引導(dǎo)大家學(xué)習侯市長深入調(diào)研的精神。我們改正錯誤的態(tài)度和行動，可以通過其他方式體現(xiàn)，不必在新聞報道中詳述了。被領(lǐng)導(dǎo)批評不丟人，知錯就改就行?！?

安排完這些，大家才各自上車，懷著復(fù)雜的心情，返回縣城。國慶節(jié)有兩天的時間，瑞鳳市長回了省城，我和曉陽也就在一號下午，抽空回了一趟省城。

曉陽作為服務(wù)瑞鳳市長的秘書長，時間自然是要圍著市長轉(zhuǎn)，能擠出這兩天假期，實屬不易。

到了省城的家里，已經(jīng)六點多，天色完全黑透了。曉陽和我提著大包小包，還有一些曉陽為豈露準備的換季衣物，推開了家門。家里亮著燈，卻只見岳母系著圍裙，正在廚房和客廳之間忙碌，手里還拿著搟面杖，面板上放著正在搟的面皮，是做手搟面的架勢。

“媽，我們回來了！”曉陽臉上帶著回家的輕松和欣喜，放下東西，環(huán)顧四周，“我爸呢？豈露那丫頭跑哪兒瘋?cè)チ耍俊?

岳母見到我們，臉上露出笑容，但隨即又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她把搟面杖放在面板上，拍了拍手上的面粉：“唉，別提了。這兩人啊，這會兒估摸著是沒臉回家，在外面‘流浪’呢?！?

曉陽被岳母的話逗笑了，脫掉外套掛起來：“媽，您說得也太夸張了。豈露才多大點小人兒，還能惹出多大的禍，讓我爸這個正廳級干部都不敢回家了？”

岳母又是一聲長嘆，語氣里帶著點哭笑不得：“還能有啥？你家那個寶貝閨女，這次數(shù)學(xué)單元測驗，考了18分！試卷今天剛發(fā)下來。你爸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覺得自己能耐大，又是當領(lǐng)導(dǎo)的，輔導(dǎo)個一年級數(shù)學(xué)還不是手到擒來？結(jié)果呢，輔導(dǎo)了小一個月，考出個18分！你爸那張老臉算是沒地方擱了，覺得是自己沒輔導(dǎo)好，丟人了。豈露呢，考得差，怕挨說，也跟著不敢進門。我嫌他倆在眼前晃得心煩，就讓她爺孫倆出去清醒清醒，飯好了再回來?！?

曉陽一聽，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我當是多大事呢！考18分就考18分嘛，她才多大？六歲的孩子，能坐住凳子聽講就不錯了。我就說嘛，不能拔苗助長，年齡不到，硬送去上學(xué)，就是受罪。我看呀，還不如讓她多玩一年?！?

岳母一邊繼續(xù)搟面，一邊搖頭：“你呀，就慣著她吧。你像她這么大的時候，五歲就上了一年級，期末考試還考了全班第三呢！這丫頭，肯定是沒把心思用在學(xué)習上?！?

曉陽笑著摟住母親的肩膀：“媽，那都是老黃歷了，現(xiàn)在孩子能跟咱們那會兒比嗎？咱們那會兒除了學(xué)習沒啥玩的，現(xiàn)在電視、小人書、外面瘋跑，誘惑多著呢。爸也是，跟自己外孫女較什么真吶?！?

我也在一旁幫腔：“是啊，媽，一次考試說明不了什么，回頭我好好說說豈露，也得勸勸爸，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正聊著家常，就聽見門外傳來oo@@的鑰匙聲，接著門被輕輕推開。岳父牽著豈露的手，爺孫倆小心翼翼地探進頭來。岳父臉上有點不自然的表情，豈露則低著頭，小手緊張地揪著衣角，偷偷拿眼瞄我們。

“回來啦？快洗手吃飯，面條馬上就好?！痹滥秆b作沒事人一樣，招呼道。

“哎，好，回來了。”岳父應(yīng)了一聲，換鞋進屋，目光不太敢跟我們接觸。

豈露小聲叫了“爸爸、媽媽”，就一頭扎進曉陽懷里。曉陽抱起女兒，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故意用輕松的語氣說：“哎呀，我們家小寶貝回來啦！考18分怕什么，下次咱們考個28分，就是巨大進步！”

豈露被媽媽逗得有點想笑，又有點不好意思，把臉埋在曉陽肩膀上。岳父在一旁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自自語道：“這孩子，挺聰明的，就是這次……題出的太難了……才一年級，才上了幾天學(xué)就考試，”

我看著這溫馨又帶著點小尷尬的家庭場面，心里覺得既好笑又溫暖。在縣里面對那些紛繁復(fù)雜的工作和人際關(guān)系，回到家里，才能感受到這種純粹的煙火氣和人倫之樂。官當?shù)迷俅?，回到家，也就是個丈夫、父親、兒子。

晚飯后，岳父還是忍不住，又把豈露叫到書房，拿出那張畫滿了紅叉的試卷，開始了新一輪的“耐心輔導(dǎo)”。我和曉陽相視一笑，由他去了。

第二天，10月2號，我和曉陽決定帶豈露去省城最大的批發(fā)市場逛逛。一來是陪陪孩子，彌補平時不在身邊的虧欠；二來，我也確實想實地看看省城批發(fā)市場的運營模式和管理情況，為東洪縣將來搞活流通、建設(shè)自己的集散市場取取經(jīng)。

國慶期間的省城，果然比東洪縣城熱鬧太多了。主要街道上都掛上了紅旗，張貼著慶祝國慶的標語，街上行人如織，臉上大多帶著節(jié)日的輕松。

批發(fā)市場更是人山人海，各個攤位前都擠滿了采購的人，討價還價聲、吆喝聲、搬運貨物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聲浪。進去沒多久，我們?nèi)司捅粩D得差點走散，曉陽緊緊抱著豈露，我則護在她們娘倆身后。這種摩肩接踵的熱鬧景象，確實有點像后來人們說的“黃金周”旅游景點。

我看著眼前這火爆的場景，心里對在東洪縣嘗試建設(shè)一個區(qū)域性批發(fā)市場的想法，更加有信心了。雖然東洪縣無法與省城的規(guī)模相比，但只要找準定位，服務(wù)周邊鄉(xiāng)鎮(zhèn)，搞活商品流通，對帶動縣域經(jīng)濟發(fā)展、增加群眾收入，肯定大有裨益。關(guān)鍵是要解決好選址、政策、管理等一系列問題。我一邊看，一邊在心里默默記下一些細節(jié)，比如市場的分區(qū)布局、衛(wèi)生管理、治安巡邏等情況。

下午，我們一家三口又去公園玩了玩，給豈露買了新衣服和玩具，孩子高興得小臉通紅?？粗畠洪_心的樣子，我和曉陽都覺得，再忙再累，也值得。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原本計劃10月3號一早，我和曉陽返回東原市。

曉陽接到電話，瑞鳳市長提前結(jié)束了休假，安排了到曹河縣調(diào)研。

曹河縣是市里國有企業(yè)比較集中的縣，正值國企改革攻堅期，不少企業(yè)效益下滑，職工工資發(fā)放困難，群體性事件時有發(fā)生。瑞鳳市長選在國慶期間去曹河縣，穩(wěn)定意味十分明顯，曉陽這個秘書長必須第一時間跟上。

告別了依依不舍的岳父岳母和女兒，我們開著那輛熟悉的桑塔納，踏上了返程的路。車子駛出省城，周圍的景象逐漸從繁華變?yōu)榭諘纭?

曉陽還是老習慣，一上車坐穩(wěn)當，就把鞋脫了，將兩只穿著干凈棉襪的腳，翹在了駕駛臺前。她有個愛干凈的習慣，每天洗腳換襪，鞋也刷得勤，所以雖然動作不那么“雅觀”，但車里倒也沒什么異味，只有淡淡的肥皂和陽光曬過的味道。她舒服地靠在座椅上，開始剝一顆水果糖，糖紙在她靈活的手指間o@作響。

“三傻子啊，”曉陽把糖塞進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跟你說個正事。市里面已經(jīng)定了，10月9號召開市人代會，到時候會正式選舉瑞鳳市長擔任市長。這可是咱們東原市歷史上第一個女市長，意義重大。瑞鳳市長最近工作勁頭特別足，但也很謹慎。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你們縣里面千萬要穩(wěn)住，別給她、也別給市里添什么亂子。”

我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點了點頭：“放心吧，我心里有數(shù)。家里邊最近主要就是兩件事，一是侯市長要求清退的捐款，我回去就開始部署了，會穩(wěn)妥處理好；二是田嘉明那件事，早就過去了，影響也基本消除。不會出什么岔子的?！?

曉陽“嗯”了一聲，接著說：“瑞鳳市長如果能順利當選，對她個人、對咱們市的工作，都是個新。你在這邊干，各方面也更要留意些。”

我表示明白。車內(nèi)沉默了一會兒，只有發(fā)動機的轟鳴和風聲。

當車子快開到東寧市地界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了下來。曉陽忽然想起什么，指著窗外說：“哎，朝陽，我記得上次咱們路過東寧，在那家路邊店吃的牛肉不錯呀，特別是那個……牛寶湯，味道挺鮮的。要不今晚就在這兒解決晚飯？”

她一提“牛寶”，我心里就暗暗叫苦，下意識地覺得腰眼有點發(fā)酸。上次她就是聽人說那東西補身體，非要給我點一大份，結(jié)果那天晚上折騰到后半夜，第二天開會我差點沒精神。

我趕緊擺手：“曉陽，這幾天縣里事多，連著開會，休息不好可不行。這眼看就快到了，干脆回東原市區(qū)，我讓白山給咱們呢留兩碗熱乎乎的羊肉湯，舒舒服服吃一頓多好?！?

曉陽扭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哎呀，李縣長，你現(xiàn)在是開始挑食了？羊肉湯能跟牛寶比嗎？我這不是為了給你補補身體嘛！你看你，整天忙得腳不沾地，人都瘦了。你這三十多歲的年紀，正是干事業(yè)的時候，身體是本錢，現(xiàn)在不補，等到五六十歲，你想補都補不進去了，那才叫望洋興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