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田嘉明攬入懷中,我的大腦確實一片空白,但不是虛無,而是被一種巨大的寂靜所填充。
萬金勇政委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謝白山急促的腳步聲,變得遙遠而不真切。
我的視覺也模糊了,只剩下懷中這具正在迅速失去生機、變得僵硬的軀體,以及地板上那不斷蔓延、顏色越來越深的暗紅。
田嘉明的頭無力地靠在我的肩頭,我甚至能感覺到他最后一絲生命的氣息如同輕煙般消散。
他的眼睛還睜著,我感到生命的脆弱,它并非我們平日里所以為的那樣堅韌和綿長。
一個巨大的問號,伴隨著這冰冷的清醒,在我心中膨脹:為什么?田嘉明,他連死都不怕,敢于用如此慘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為何卻會害怕接下來的審訊和調查?組織的審查,法律的審判,難道比死亡的終極虛無更令人恐懼嗎?
在我的認知里,活著,哪怕是戴著鐐銬,承受懲罰,也總歸是存在,總歸有一線生機,一絲希望。為何有那么多的人,像田嘉明一樣,寧愿選擇縱身一躍,或者扣動那終結一切的扳機,也不愿去面對那套既定的程序和規(guī)則?
萬金勇政委的哭聲漸漸變成了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這個平素里聲如洪鐘的漢子,肩膀劇烈地抽動著。
他的悲痛是如此的原始和真實?;叵肫鹛锛蚊鲃倎頄|洪縣公安局上任時,兩人因為工作思路和風格的差異,沒少鬧別扭。
萬金勇講究按部就班,注重程序和穩(wěn)定;而田嘉明做事有時確實不拘小節(jié),甚至顯得有些莽撞,為了達到目的,敢于打破常規(guī)。
為此,兩人在黨委會上拍過桌子,在私下里也發(fā)生過激烈爭吵,關系一度頗為緊張,局里上下皆知這兩位主官“不對付”。
可誰能想到,此刻,在這突如其來的死亡面前,最為悲痛的,竟是這位曾經(jīng)與他矛盾最深的搭檔?;蛟S,正是這種近距離的、甚至帶有對抗性的共事,讓萬金勇更深刻地了解了田嘉明其人的本質。
田嘉明的“莽撞”和“不拘小節(jié)”,其出發(fā)點很少是為了個人的私利。他內(nèi)心深處,有著一種近乎天真和固執(zhí)的“大公無私”,他認準了對群眾有利、對工作有利的事,就會不顧一切地去推動,哪怕得罪人,哪怕承擔風險。
謝白山表現(xiàn)得異常冷靜,這種冷靜在當時的混亂中顯得尤為珍貴。他先是動作迅速地拉嚴了辦公室所有的窗簾,又將房門從內(nèi)部反鎖。
然后,他蹲到我身邊:“縣長,讓田書記安生躺下吧……人已經(jīng)走了,這么抱著……不合適?!?
我知道他說得對,知道一切已無可挽回。但我的手臂卻像失去了知覺,死死地環(huán)抱著田嘉明尚存余溫的身體。
謝白山嘆了口氣,他沒有再勸說什么,而是伸出大手,開始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開我緊抱著田嘉明的手指。
謝白山小心翼翼地將田嘉明的遺體輕輕平放在地板上。當他的身體完全躺平,那雙未能瞑目的眼睛再次毫無遮擋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萬金勇發(fā)出一聲更加痛苦的哀嚎,倚著辦公桌,身體順著桌腿滑坐下去,人已經(jīng)完全崩潰。
田嘉明圓睜的雙目,仿佛仍在凝視著天花板,凝視著這個他曾經(jīng)奮斗過的世界,那目光里似乎有千萬語,有未竟的事業(yè),有無法釋懷的牽掛,令人不忍直視。
謝白山懂得些老規(guī)矩,他環(huán)顧四周,找來一張報紙,輕輕蓋在了田嘉明的臉上。
晚上七點,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透,公安局大院里的路燈亮起。
七點五十分左右,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俣s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謝白山警惕地走到門邊,從門縫向外窺視,隨即低聲道:“縣長,是李市長和市局孫副局長他們趕到了。”
他迅速打開反鎖的房門。李尚武副市長一步跨了進來,他顯然是一路疾行。他的目光急切地掃過辦公室,當觸及地板上那蓋著報紙的僵硬輪廓,以及觸目驚心的血跡時,他整個人身體晃了幾晃。緊跟在他身后的市局副局長孫茂安和謝白山連忙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李叔掙脫了攙扶,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到田嘉明的遺體旁。
他蹲下身,伸出顫抖得的手,小心翼翼地掀開報紙的一角。
當田嘉明那張蒼白不甘神情的面容清晰地映入眼簾時,李叔猛地閉上了眼睛,仰起頭,喉結劇烈地滾動著,兩行熱淚終究還是無法抑制地滾落下來。
他痛心疾首“嘉明啊嘉明……你怎么就這么傻……怎么就走這條路啊……有什么坎兒是過不去的啊……”
孫茂安副局長相對更為理性克制一些,但他同樣眼圈通紅,低聲道:“李局,現(xiàn)在不是悲痛的時候。張部長和瑞鳳市長在電話里都有明確指示,要求我們按突發(fā)疾病來處理當前局面。人……不能一直停放在這里?!?
李叔悲憤交加地說:“朝陽,我交給你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咋就……咋就一下子……沒了呢?!咱們怎么跟他老婆孩子交代?!”
孫茂安拍了拍李叔的后背:“老李啊,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大家都難過,得盡快通知他家里人,讓他們來見最后一面?!?
我跪坐在田嘉明身邊,雙眼被淚水模糊:“李叔,嘉明,嘉明想回家……?!薄?
孫茂安沉吟片刻:“老李,朝陽,你倆必須冷靜,聽我一句勸。如果對外統(tǒng)一口徑是突發(fā)疾病,那么最好還是在醫(yī)院走個過場。而且,就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沒辦法直接回家。先把遺體送到縣醫(yī)院去,請醫(yī)院方面幫忙做必要的清理和整理,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然后在醫(yī)院太平間暫時安置。一切等于書記從省里回來再定奪。畢竟,上面還有省委督導組在,處理起來必須慎之又慎?!?
李叔神情激動,猛地一揮手:“人都沒了!就算省委督導組、哪怕是中央督導組現(xiàn)在知道了,要問責,把我們都免了職,又能怎樣?!還能把嘉明罵活過來不成?!”
“李局!現(xiàn)在可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孫茂安的口氣也變得嚴肅起來,“瑞鳳市長和周書記他們馬上就到,等市里主要領導都到齊了……。”
正說著,窗外接連閃過一道道雪亮的汽車燈光,引擎的轟鳴聲和急促的剎車聲次第響起,緊接著便是一片雜亂的腳步聲涌向辦公室。謝白山再次從門縫望去,連忙低聲道:“是王市長、周書記和林書記他們來了。紅旗書記,登峰市長也到了?!?
市長王瑞鳳、市委副書記周寧海,市紀委書記林華西,常務副市長臧登峰、副市長鄭紅旗走了進來。
幾位領導面色無一例外地凝重如鐵。王瑞鳳市長穿著一件黑色的長風衣,更添了幾分肅穆和威嚴。她走在最前面,緊抿的嘴唇,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了地板上田嘉明的遺體上,眼神驟然一痛,流露出難以置信和深切的惋惜。她伸出手,想親自掀開報紙。
孫茂安見狀,急忙上前一步,輕輕攔住了王瑞鳳的手,低聲勸阻道:“王市長,嘉明他……樣子不太好看?!?
王瑞鳳的手僵在半空,停頓了幾秒鐘,最終緩緩收回,緊緊握成了拳頭。她搖了搖頭,聲音帶著明顯的哽咽:“這么大一個活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王瑞鳳轉過身,用手帕輕輕擦了擦眼角,穩(wěn)定了一下聲調,對在場所有的人說:“情況大家都清楚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悲痛解決不了問題。大家都先別聚在這里了,找一間會議室,緊急商量一下后續(xù)事情怎么處理?!彼哪抗鈷哌^我,帶著關切,“朝陽,你是東洪縣的縣長,這里的情況你最熟悉,你也一起來參加?!?
我抬起頭,看著王瑞鳳市長,她的眼圈也是紅的,顯然來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了噩耗,并在路上調整了情緒。我喉嚨哽咽:“王市長,您和各位領導先去,讓我……我想再陪嘉明一會兒?!?
孫茂安見狀,拉著情緒依舊激動的李尚武起了身。李叔極為不忍地看了我一眼,走到我身邊,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切盡在不中,然后重重地嘆了口氣,跟著孫茂安向門外走去。鄭紅旗和臧登峰兩個人,眉目極為凝重,經(jīng)過我身邊時,都投來復雜的目光。周寧海副書記長嘆一口氣,搖了搖頭,臉上寫滿了惋惜和無奈。市紀委書記林華西則表情嚴肅,他微微欠身,向著田嘉明的遺體方向鞠了一躬,表達著最后的敬意。眾人這才在孫茂安的帶領下,走向隔壁的會議室。
領導們離開后,辦公室陡然間又安靜下來。這時我才注意到,曉陽一直一個人默默地站在辦公室門口陰影里,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豆大的淚珠無聲地順著臉頰往下滾落。
我知道曉陽膽子小,低聲道:“曉陽,這里我和萬政委守著,你去會議室那邊?!?
曉陽看著我身上大片已經(jīng)變成暗紅色的血跡,嘴唇哆嗦著,最終還是走上前,對著田嘉明的遺體深深鞠了一躬,又蹲在低聲啜泣起來。
隔壁的小會議室里,王瑞鳳市長坐在主位,環(huán)視在座的幾位市級核心領導:“情況大家都清楚了,非常突然,也極其嚴重。誰也沒料到田嘉明同志會走這一步。尚武同志,你是公安局長,主管政法口,你先談談具體的處理意見?!?
李尚武副市長情緒依舊處于失控邊緣,他雙手捂著臉,胡亂地揮了揮手,示意由孫茂安副局長代為匯報。
孫茂安當過刑警支隊長,見過太多生死別離:“王市長,各位領導,我和尚武同志在路上簡單交換過意見。我們的初步想法是:第一,必須盡快通知嘉明同志在平安縣的直系家屬,做好安撫工作是重中之重。第二,鑒于……鑒于嘉明同志是槍傷,創(chuàng)口非常明顯,無法隱瞞。我們的想法是,在家屬見過最后一面后,盡快在東洪縣殯儀館進行火化。然后,送回他的老家平安縣進行安葬。這樣處理,流程短,影響小,對家屬,對外界,都相對比較好交代。”
他的話音剛落,市紀委書記林華西便扶了扶眼鏡,插話道:“瑞鳳市長,我在這里提個建議,供各位領導參考。現(xiàn)在的情況比較特殊,省委督導組,也就是嚴恪己廳長他們,還在東原,我們在正式處理田嘉明同志后事之前,從組織程序上來說,是否應該先向督導組通報一下這個突發(fā)情況?”
王瑞鳳立刻果斷地搖頭否決:“督導組那邊,暫時不要主動通報!必須等于書記回來親自定奪?!彼龑⒛抗廪D向常務副市長臧登峰,“登峰同志,于書記那邊到底有什么最新消息?他什么時候能趕到?”
臧登峰連忙坐直身體,回答道:“瑞鳳市長,我出發(fā)來東洪之前,特意打電話問過市委郭志遠秘書長。郭秘書長說,于書記在京里的會議一結束,就立刻趕往火車站,估計凌晨兩點左右能抵達省城火車站。郭秘書長已經(jīng)到省城去接了。于書記在不在省城住宿,要連夜趕回東原。我之前試著打了幾次于書記的電話,一直無法接通,可能信號不好。估計等火車到了省城,應該就能聯(lián)系上了?!?
王瑞鳳點了點頭,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好,既然于書記凌晨能到省城,聯(lián)系上之后,郭秘書長會第一時間匯報。那我們現(xiàn)在就抓緊時間,先拿出一個初步方案框架出來……”
就在東洪縣公安局這邊緊張商議后事處理方案的同時,載著市委書記于偉正的列車,正伴隨著有節(jié)奏的“哐當”聲,緩緩??吭诹耸〕腔疖囌镜脑屡_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