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書記于偉正目光深邃，當了多年的領(lǐng)導(dǎo)干部，雖然今天沒有打領(lǐng)帶，但白色襯衣和黑色風衣的搭配，讓于偉正看起來頗有威嚴。

屈安軍微微欠身，姿態(tài)恭敬而不顯卑微，專注地聽著于偉正用平穩(wěn)得幾乎沒有起伏的語調(diào)，提出對東洪縣政府代管工作的安排。當“羅志清”這個名字從于偉正口中清晰而平穩(wěn)地吐出來時，屈安軍眼角幾不可見地斂了一下。

他心里頭立刻打了個轉(zhuǎn)，羅志清？那個在統(tǒng)戰(zhàn)部待了有些年頭的年輕干部，身上總帶著點說不清是豁達超然還是與核心權(quán)力圈保持距離的疏離感的干部？印象中，此人說話辦事倒也穩(wěn)妥，但似乎缺了點兒在基層一線摸爬滾打磨出來的那種火氣和韌勁，還是更像是個“機關(guān)型”干部。

他之前梳理東洪縣縣長人選時，確實沒太把這人放在備選名單的前列，總覺得他去主政一方，尤其是東洪縣那樣情況不算簡單的縣，火候或許還差了些。

于書記這一手安排，倒是讓他有些意外。但這意外之下，仔細咂摸，又泛起一絲不易說的輕松感――書記把這么個看似不太重要、實則敏感關(guān)鍵的“代管”位置，安排了一個他屈安軍并不十分看好的人，這也意味著，在書記心里，他屈安軍這個組織部長依然是值得倚重、可以托付核心人事意圖的？至少，在這件事上，書記沒跟他繞圈子，而是直接點了將，這是一種信任的體現(xiàn)，盡管這信任背后他也猜不清楚，于偉正到底是怎么想的。

心里念頭百轉(zhuǎn)千回，瞬息間已掠過無數(shù)種可能和解讀，但屈安軍臉上卻依舊是那副經(jīng)年累月修煉出來的恭謹沉穩(wěn)模樣，看不出半分內(nèi)心的波瀾。

他略作沉吟，仿佛是在消化和理解書記的意圖，然后才開口確認：“于書記，您的意思，是明確讓羅志清同志到東洪縣，擔任縣政府黨組書記，全面主持縣政府的日常工作？”

于偉正點了點頭，身子向后靠進柔軟的高背皮椅里。“東洪縣那邊，”他緩緩說道，語速刻意放慢，像是在邊思考邊組織語，“朝陽同志這兩年，算是下了真功夫，花了大力氣的。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千頭萬緒，基本都讓他給捋順了?！彼?，用指關(guān)節(jié)在桌上另一摞明顯厚實得多的材料上點了點，“我最近仔細看了他們縣里報上來的幾份總結(jié)和規(guī)劃，無論是經(jīng)濟發(fā)展、工業(yè)建設(shè)，還是社會穩(wěn)定，各項工作，算是都走上了軌道，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向上的勢頭。這里面，朝陽同志是關(guān)鍵，起到了定盤星的作用。他啊，有個很突出的優(yōu)點，就是能把自己手里掌握的資源，無論是政策上的，還是人脈上的，有效地盤活起來，整合起來，最終用到為老百姓辦實事、推動地方發(fā)展上去。這一點，很難得，也很有成效?！?

他話鋒不著痕跡地一轉(zhuǎn)，又回到了羅志清身上：“羅志清這個同志，從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下來，經(jīng)歷比較豐富，后來又在臨平安平鄉(xiāng)那樣的經(jīng)濟重鎮(zhèn)擔任過主要領(lǐng)導(dǎo)，對基層的情況，不能說陌生，應(yīng)該是有一定了解的。而且，我觀察到一個現(xiàn)象，從平安縣出來的干部，搞工作，‘傳幫帶’這個老傳統(tǒng)保持得不錯，干部之間有一種內(nèi)在的默契和傳承。我相信，他到了東洪縣，在工作的思路、方法甚至節(jié)奏上，應(yīng)該能和朝陽同志之前打下的基礎(chǔ)、形成的路數(shù)形成某種默契，能夠接上茬，不至于出現(xiàn)大的斷層或者轉(zhuǎn)向。這是其一啊，考慮的是工作的連續(xù)性和干部風格的適配性。”

于偉正說著，隨手翻開桌面羅志清的檔案，手指在籍貫“光明區(qū)”那一欄上敲了敲：“再一個，很關(guān)鍵的一點，羅志清是光明區(qū)人，他的成長和主要工作經(jīng)歷，既不在東洪縣，也不在光明區(qū)。他過去，身上沒什么歷史包袱，也沒有什么經(jīng)濟上的牽扯，人際關(guān)系相對簡單，手腳能放得開，處理一些敏感問題顧慮會少很多。東洪那邊的本地干部隊伍，情況你我都清楚，本土干部之前做大成勢，目前被朝陽同志調(diào)整的差不多了。現(xiàn)在讓焦楊同志臨時負責縣委那邊，羅志清負責政府這一攤，兩個人，兩條線，可以形成一種必要的制衡，避免本土勢力過于集中或者一家獨大，這對于保持班子的健康活力和決策是有好處的。況且，”

于偉正強調(diào)道，“焦楊同志也只是暫時頂上去，維持縣委的正常運轉(zhuǎn)。等朝陽同志學習回來，全市的干部盤子還要通盤考慮，進行新一輪的、更全面的調(diào)整。所以，安軍同志，你在開干部大會的時候，要把這個‘代管’的性質(zhì)、時限和目的給全體干部講透，講明白。這三個月，就是對羅志清和焦楊兩位同志的一次實踐檢驗啊。工作成效是硬道理，如果表現(xiàn)平平，那么市委屆時也未必就會順理成章地把他們扶正。機會，市委是給了，平臺也搭好了，但能不能抓住，能不能唱好這出戲，最終還要看他們各自的悟性、擔當和真實本事?！?

屈安軍已經(jīng)完全聽明白了。于偉正的話說得含蓄、原則，但內(nèi)里的意思卻清晰得像刀刻斧鑿一般：平臺給你搭好，鑼鼓給你敲響，但戲唱得怎么樣，能不能博個滿堂彩，還得看你自己的道行和臨場發(fā)揮。這既是給羅志清、焦楊的一次寶貴機會，也是給他屈安軍作為組織部長在察干部、精準識人、落實市委人事意圖的一次重要測試和檢驗。畢竟這也是到了組織部第一次調(diào)整干部，要是再搞兩個腐敗分子上來，那問題就嚴重了。

安排完東洪縣的主要人事，于偉正又拿著曹偉兵的人事檔案，一遍翻看一邊用閑聊般的口吻補充道：“哦，對了，臨平縣那邊，縣長的位置也空了一陣子了。曹偉兵同志，在縣政府幾個副職崗位上都鍛煉過，經(jīng)驗是有的。等東洪縣這邊三個月的代管期結(jié)束，看看情況吧，如果能夠顧大局識大體，可以先讓他到臨平縣去，看看表現(xiàn)。如果確實能夠勝任，打開了局面，就順勢在下次人大會議上扶正；如果還有差距，那就下次干部調(diào)整時再通盤考慮，另行安排?！?

屈安軍拿起鋼筆，在隨身攜帶的皮質(zhì)筆記本上認真記了幾筆。對于曹偉兵的安排，他并不感到意外，這與他之前的摸底和研判基本吻合。之前梳理全市副縣級干部資料，以及與曹偉兵本人進行的正式談話的情景，他都仔細回顧過。

整個過程還算順暢，曹偉兵這人，表面看上去有些粗枝大葉，說話嗓門也大，似乎不太講究方式方法，但在推動具體項目時，干部的評價還是很高啊，有點粗中有細、大巧若拙的味道。

“于書記，”屈安軍合上筆記本，很自然地接過話頭，既是匯報也是印證自己的想法，“曹偉兵同志確實是年輕的老資格的副縣長了。這次讓他在東洪縣配合羅志清同志穩(wěn)定局面三個月，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是一種難得的鍛煉和考驗，也是一個相互觀察、磨合的過程?！?

于偉正“嗯”了一聲，算是認可，但臉色隨即稍沉了下來，提到了另一個敏感而沉重的話題：“說到考驗，這次丁洪濤同志出事，暴露出的問題值得深思啊，教訓極其深刻。他舉報的那些材料，紀委那邊已經(jīng)初步研判過了，認為情況比較復(fù)雜，涉及面廣，建議先采取穩(wěn)妥的方式，讓涉及到的干部對照檢查，自查自糾，鼓勵主動向組織說明情況，爭取寬大處理。”

他搖了搖頭，語氣里帶著幾分無奈，“你看他舉報的名單里，東洪縣就點了朝陽同志一個，說什么親屬利用他的影響力經(jīng)商辦企業(yè)。這個丁洪濤，真是……說他糊涂吧，他到了這個地步還想著戴罪立功，爭取個主動；說他精明吧，盡弄些捕風捉影、查無實據(jù)的東西，給我們出難題啊，干擾正常的干部工作。到了這個地步，心思還用在這種地方，而不是深刻反省自己的問題，實在是可悲又可嘆?！?

屈安軍默默聽著，沒有輕易接話。他在下面擔任縣委書記的時候，和丁洪濤關(guān)系匪淺，丁洪濤作為交通局長的時候，給了縣里不少政策傾斜，于公于私，屈安軍都不想落井下石。

不過丁洪濤這一出“鬧劇”，無疑是撞到了槍口上，不僅毀了他自己，也攪動了東洪縣乃至全市干部隊伍的一池春水，于偉正絕對不會給他戴罪立功的機會。

“這個同志，我已經(jīng)給華西交辦了，從重處理！”

屈安軍只是揉了揉鼻子，點頭道：“捕風捉影啊，實在是不應(yīng)該啊?！?

兩人討論了一會之后，于偉正又道：“對了，這次去省委黨校的學習，29號或者30號吧，開個見面會，到時候，我要出席……”

下午時候，東洪縣這邊，我放下屈安軍部長的電話，心里暗道，思想工作不好做啊。

我要去省委黨校參加為期三個月學習班的消息，早就傳遍了縣委縣政府大院，甚至擴散到了縣直各部門和鄉(xiāng)鎮(zhèn)。

大家明面上依舊按部就班地工作，處理著日常事務(wù)，但暗地里，各種猜測、議論和探尋的目光，都聚焦在誰來接替主持工作這個核心問題上。東洪縣不比其他縣，東洪縣是沒有縣委書記的。

我仔細審閱完讓辦公室主任韓俊起草的一份關(guān)于親屬情況的詳細說明報告，這份報告是針對丁洪濤舉報材料中提到的所謂“二嫂的父親經(jīng)商”一事而作的。報告內(nèi)容寫得客觀、清晰，列舉了事實和相關(guān)政策依據(jù)，我仔細審閱了一遍，用筆在上面修改了幾處措辭，使其更加嚴謹、準確。

我將報告遞還給他，語氣平和：“可以了，措辭再嚴謹些沒壞處。按程序報給市紀委備案吧，同時抄送縣紀委一份?！?

“好的，縣長。我馬上聯(lián)系縣紀委蘇書記，請他按程序上報市紀委?！表n俊接過報告，轉(zhuǎn)身欲走。

“韓俊，”我叫住了他，“我去省委黨校學習這事，縣委縣政府大院里面，大家都知道了吧？”

韓俊轉(zhuǎn)回身，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了然的神情：“縣長，消息傳開了，現(xiàn)在下面各個局委、鄉(xiāng)鎮(zhèn)都在議論這件事。”

“在討論誰來代管?。俊?

“普遍的看法是，可能會由曹偉兵副縣長臨時主持政府工作，畢竟他是常務(wù)，順理成章?！?

我無奈笑道：“原本啊，我也以為是偉兵同志不過現(xiàn)在情況有變！”

“情況有變，要來空降兵？”

“是啊，我已經(jīng)接到市委組織部屈部長親自打來的電話，簡單溝通了一下關(guān)于代管工作的情況，要我和大家先通個氣，做做工資高啊，這次咱們縣干部調(diào)整面不小，焦楊副書記不再兼任組織部長，由劉志坤同志接任，同時焦楊副書記專職負責縣委那邊的工作。東洪縣縣委常委，統(tǒng)戰(zhàn)部長羅志清同志會到咱們東洪來，任縣委副書記，縣政府的黨組書記，主持縣政府的全面工作……”

韓俊很是詫異：“統(tǒng)戰(zhàn)部長？直接擔任縣長？”

對于從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過來的羅志清，我其實并不陌生。早年我在平安縣工作時，和當時也在平安縣任職的羅志清打過不少交道，彼此算是認識。

總體印象是，為人還算正派，不搞歪門邪道，理論水平和文化素養(yǎng)也不錯，能力是有的，就是有時候說話做事，略顯浮泛，不夠扎實，深入基層、貼近群眾的功夫可能差了些火候，不知道到了情況復(fù)雜、利益交織的東洪縣，能不能真正沉下心來，扎得住根。

我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語氣隨意地說：“韓主任，坐，這會兒沒什么急事，咱們隨便聊聊?！?

韓俊連忙擺手，臉上帶著慣有的謙遜：“縣長，您有什么指示盡管說，我站著聽就行?！?

“嗨，什么指示不指示的，”我笑了笑，帶著幾份老朋友般的隨意，“論年紀，你還比我大兩歲呢，私下里不用這么拘束。這次縣里班子調(diào)整變動比較大，按市委組織部的意思，在正式文件下達之前，我先代表縣委縣政府跟大家談?wù)?，也算是組織程序內(nèi)的必要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