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委黨校宿舍里，我掛斷東原市周寧海副書記的電話之后，心里一陣發(fā)緊。這都是什么事??！昨天易滿達處長雖然話說得直白，不太中聽，但理兒確實是這個理兒。一個常務(wù)副縣長，喝了點酒就在省委黨校門口跟保衛(wèi)耍酒瘋、抖威風，實在是不應(yīng)該。

保衛(wèi)同志按章辦事，夜里十一點鎖大門，這是他們的職責，有什么錯？再說了，到了常務(wù)副縣長這個級別的干部，處理這種情況的方法多的是。

尋常來講，遞根煙，說幾句客氣話，態(tài)度好一點，事情也就過去了。實在不行，在附近找個招待所臨時住一晚，也能解決。何至于在門口大吵大鬧，弄得如此難堪，最后無法收場？

但周寧海副書記親自把電話打到我這里，這個面子又不能不給。周書記從東寧市交流到東原市任副書記時間不長，我和他工作上接觸還不算太深，他這次繞過更直接的渠道找到我遞個話。

可這種麻煩的小事，以我的身份，實在不好直接向曉陽大舅開口。至于二嫂淑清那里，也同樣不便打擾。畢竟，這涉及的是外地市一個干部的違紀問題，自己貿(mào)然插手，名不正不順，還容易授人以柄。

思來想去，我還是拿起桌上那部沉甸甸的黑色摩托羅拉大哥大，按下號碼，撥通了曉陽在東原辦公室的電話。電話響了幾聲才被接起。

“喂，哪位？”曉陽的聲音傳來，帶著辦公室特有的輕微回音。

“我，朝陽?！?

“哦，朝陽啊，這個點打電話，學(xué)習不緊張？開班動員結(jié)束了嗎？”

“還沒結(jié)束。有個事，得跟你說一下。”我走到窗邊，看著樓下的學(xué)員，把周寧海副書記來電的內(nèi)容，以及東寧市泗山縣常務(wù)副縣長王建斌昨晚醉酒鬧事、面臨被退回原單位處理的情況，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

曉陽在電話那頭聽完，沉默了兩三秒，語氣里帶著明顯的詫異和不解：“周書記？他怎么會直接把電話打到你這里？這……這有點不合常理吧？王建斌是東寧市的干部，就算要疏通，也應(yīng)該是東寧市那邊想辦法，或者通過更對口的渠道啊。”

我看了一眼桌上那個略顯陳舊的鬧鐘，顯示著922，已經(jīng)上班了，便提醒道：“說話注意點場合?！?

曉陽會意，聲音也放低了些：“我在辦公室，門關(guān)著的，沒外人。朝陽，這事……咱們怎么開口？給誰開口？省委黨校那邊，咱們也不認識能直接說上話的人啊。難不成，真要去找大舅？”她想了想自問自答，“這事牽扯到干部違紀，性質(zhì)比較敏感，關(guān)鍵是這事太小了，咋開口?！?

我嘆了口氣，心里也頗為為難，甚至有些抵觸：“千難萬難，人情最難。說實話，我也覺得周書記這個電話出了個難題。算了，要不……咱們干脆就別管了！反正這事也確實難辦，搞不好里外不討好?！?

曉陽在電話那頭又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變得堅決起來：“算了，這事你還不能不管。周書記既然把電話打到你這里，你若不辦，或者辦不好，在他那里都會留下疙瘩。他是市委副書記，分管黨群，以后你的工作少不了要和他打交道。這樣吧，這事我來想辦法。”

“你怎么辦？找誰辦？”我追問，心里有些不踏實。

“你別管了，總之我想辦法。求人辦事的話，我來開口。因為這事你低三下四地去求情，不像樣子，。這種時候，還是我們女同志出面更方便些?！?

我還是覺得不妥，就道：“其實，寧海書記完全可以去找咱們?nèi)瘌P市長溝通嘛，他們之間應(yīng)該好說話。再不然，周書記自己在省里鍛煉多年，肯定也有人脈關(guān)系，何必繞這么大圈子找到我們？”

曉陽耐心解釋道：“找瑞鳳市長？你想簡單了。當初瑞鳳市長說是要從東原調(diào)走，周書記才從東寧過來接任市長，他們兩位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很微妙。至于省里的關(guān)系，周書記當然有，但有些話，你讓領(lǐng)導(dǎo)親自出面去說。有些事，有些話，領(lǐng)導(dǎo)是不方便直接上的?！?

“那讓東寧市委組織部出面協(xié)調(diào)呢？市委組織部的面子，省委黨?？偟媒o幾分吧？”我又提出一個想法。

曉陽輕輕嘆了口氣：“你剛才也說了，周書記提到是‘一位老領(lǐng)導(dǎo)’的侄子。我琢磨著，這位老領(lǐng)導(dǎo)恐怕已經(jīng)退下來有些年頭了，影響力大不如前。不然，他們完全可以找東寧市的領(lǐng)導(dǎo)嘛，何必舍近求遠，求到寧海書記這里？咱們要是辦不好，反倒讓書記丟了面子?！?

她接著分析道：“按理說，這個王副縣長喝了點酒就在黨校門口撒潑，退回原單位是咎由自取。但咱們現(xiàn)在不是幫他，是幫周書記維護這個面子，還他老領(lǐng)導(dǎo)一份人情。這事，得辦！”

我明白曉陽的意思，她是擔心我如果處理不好，會影響和周寧海副書記的關(guān)系，對我今后工作不利。

我苦笑道：“說起來，周書記這事，是不是直接找你更妥當些？”

畢竟曉陽是市政府秘書長、辦公室主任，和市里領(lǐng)導(dǎo)溝通更直接。

曉陽在電話里笑了笑，聲音壓得更低：“周書記當然也不方便直接找我張口嘛。我畢竟是瑞鳳市長的秘書長，這里面……有些分寸需要把握，你慢慢體會吧。”

掛了和曉陽的電話，我坐在那把舊木椅上，心情有些復(fù)雜。既覺得這事棘手，又對曉陽的體諒和她對官場人際關(guān)系的透徹理解感到一絲暖意和佩服。不服不行啊。

沒想到，不到二十分鐘，桌上的大哥大又“嗡嗡”地響了起來。是曉陽回電。

“朝陽，”曉陽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了不少，“我跟二嫂通了個電話，簡單說了下情況。二嫂是個明白人，一點就透。她幫忙過問了一下。組織部那邊松口了，人可以不退回原單位，但必須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向昨晚被打的保衛(wèi)和黨校保衛(wèi)處賠禮道歉；第二，要在培訓(xùn)班內(nèi)部做出深刻檢討，認識要到位。這個處理，比直接退回東寧市，性質(zhì)上要輕很多了，也算是給了臺階下。”

我心里暗自驚訝，這么快就有結(jié)果了？“你找的二嫂？她找的誰啊？效率這么高？”我忍不住連問了幾個問題。

曉陽語氣平常，似乎沒覺得是多大回事：“估計是通過省委辦公廳或者組織部的熟人遞了話。這種事，點到位就行，不用說得太明。二嫂辦事有分寸，知道該怎么把握?！?

繞了一圈，最后還是動用了二嫂淑清的關(guān)系。我心里有些過意不去，這又讓二嫂欠了人情：“曉陽，這樣處理已經(jīng)很好了，算是網(wǎng)開一面。賠禮道歉、做個檢討，算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要是真被退回去，別說他本人政治前途受影響，就是東寧市委的面子也掛不住。”

曉陽略顯得意的道：“是啊，退回原單位，組織程序上可能不會立刻免職，但有了這個污點，幾年內(nèi)想提拔重用就難了。畢竟影響太壞。這樣處理，對各方面也算有個交代?！?

“那我趕緊給周書記回個電話，告訴他結(jié)果，也讓他放心?！蔽艺f著，準備掛電話。

“等等，”曉陽叫住我，問道，“周書記大概是幾點給你打的電話？”

“不到九點?！蔽一叵肓艘幌?。

“那你現(xiàn)在別急著回，”曉陽提醒我，透著精明，“你看現(xiàn)在才九點四十，他電話打了不到一個小時你就回過去，顯得這事辦得太容易，咱們沒費什么勁，人情就不值錢了，反正辦妥了。你等到中午點再回。電話里你就說，要顯得事情有難度，咱們是花了力氣辦的。”

我立刻明白了曉陽的用意，這是人情世故中的“火候”把握，既要把事辦成，也要讓托付的人感受到分量和不易。我心想，曉陽歷練這些年，在這些方面確實心思縝密，比我這個在縣里相對直來直去的縣長要強得多。

不過，我也清楚，有句話叫“幫領(lǐng)導(dǎo)辦一件私事，勝過干十件公事”。周寧海副書記從東寧市交流到東原市以后，我和他的工作接觸不算太多，私人交往更少。如果能通過這件事，對以后的工作或許也不是壞事。

九點五十整，省委黨校的廣播準時響了起來，音質(zhì)不算太好，帶著點雜音，但字正腔圓地通知：“參加縣處級領(lǐng)導(dǎo)干部培訓(xùn)班的各位學(xué)員，請馬上到大禮堂集合，參加開班動員大會?！?

我收起思緒，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灰色西裝，拿起筆記本和鋼筆，出門朝大禮堂走去。初冬的省城，空氣清冷，陽光斜照下來，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大禮堂門口，氣氛莊重。擺開了一長溜鋪著墨綠色絨布的長條桌，每張桌子后面都坐著一到兩名工作人員，神情認真。桌上整齊地擺放著白色的單位桌簽。學(xué)員們按照所屬地市和系統(tǒng)，排隊簽到入場，秩序井然。

我作為東原市的領(lǐng)隊，很快找到了“東原市”的簽到處。我先在簽到簿上找到了東原市那一欄，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單位――“李朝陽，東洪縣”。

簽到時，我順勢掃了一眼名單，東原市這次來了二十人，已經(jīng)簽到了十七個。還差三個：治安支隊的劉海峰、曹河縣的縣委副書記馬定凱，還有光明區(qū)的區(qū)委副書記鐘瀟虹。

我簽完字，負責我們這邊簽到的是個二十多歲的精干的小伙子，穿著藍色的確良卡其布中山裝，胸口別著黨校的工作人員證。他看我簽下名字，眼神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雖然很快恢復(fù)正常，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他或許是對“東洪縣”有印象，或者是因為我是領(lǐng)隊而多看了一眼。

我主動和他搭話，語氣盡量顯得隨意：“同志，請問一下，上午這個動員大會，大概要開多久？”

年輕工作人員抬起頭，客氣地回答：“哦，李縣長，這個說不準，主要看省委領(lǐng)導(dǎo)的日程安排。如果領(lǐng)導(dǎo)后面還有別的活動，可能講得緊湊些，結(jié)束就早；如果領(lǐng)導(dǎo)時間寬裕，講得深入些，時間就長點?？傊?，以領(lǐng)導(dǎo)為準。”

這個倒是，所有的時間都是圍繞著領(lǐng)導(dǎo)在轉(zhuǎn)“領(lǐng)導(dǎo)工作忙，時間寶貴?！蔽移鋵嵤窍牍浪阋幌轮形缒芊裼悬c自由活動時間，本想中午如果能休息時間長點，就好岳父岳母吃個飯，但時間不確定，也不好安排。

正說著，就看到鐘瀟虹一邊用手挽著有些散亂的頭發(fā)，一邊匆匆趕過來，臉上帶著焦急。

她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外套，顯得很干練，但匆忙的神色破壞了些許端莊。

“瀟虹書記，怎么才來？”我迎上前兩步問道。

鐘瀟虹看到我，松了口氣，略帶歉意地低聲說：“哎呀，李縣長，別提了！昨晚看學(xué)習材料看得晚，想著今天上午開班，能多睡會兒，結(jié)果鬧鐘忘了上弦，一覺醒來都快九點了！緊趕慢趕還是晚了點?！?

她說著，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衣領(lǐng)。

我笑了笑：“你這睡眠質(zhì)量可真讓人羨慕?！?

鐘瀟虹撇撇嘴，帶著點抱怨，示意我走到走廊邊：“好什么呀！昨天晚上隔壁不知道住的是哪個地方的女同志，打呼嚕聲跟打雷似的，這筒子樓一點兒不隔音，折騰到后半夜兩三點我才迷迷糊糊睡著。你看我這黑眼圈?！彼噶酥缸约旱南卵鄄€。

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看著我：“李縣長，你可是咱們東原的領(lǐng)隊，你得對我的睡眠負責。能不能幫我申請調(diào)換一下宿舍？這實在沒法休息，影響學(xué)習狀態(tài)?！?

我露出為難的神色，攤了攤手：“瀟虹，這個……如果只是因為同志打呼嚕和宿舍隔音問題，恐怕不太好作為調(diào)換宿舍的正式理由。畢竟，黨校的條件大家都一樣，需要克服一下困難。要不，你試試塞棉花？”

當年我在部隊的時候，新兵連睡的大通鋪，訓(xùn)練強度大，不少人倒下就睡，其實那個睡眠環(huán)境才是“如雷貫耳”！

鐘瀟虹杏眼一瞪，半真半假地說：“棉花哪管用！休息不好直接影響學(xué)習，這可是大事！李縣長，你要是找不到地方給我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