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英放下筷子,看了那侄子一眼,語氣平和帶帶著份量:“你看不明白,不代表別人看不明白。李書記和建勇、香梅關(guān)系都很好,建勇和香梅都打來了電話。咱們方家、彭家的人,不指望你們?nèi)_鋒陷陣,但至少要做到一點:只許幫忙,不許添亂!聽到了嗎?”
眾人見方云英也發(fā)了話,知道如今在縣里,整個方彭兩家都是靠著方云英。紛紛表態(tài):“明白了,姑姑?!薄胺判陌桑蟛?、嬸子,我們知道輕重?!?
方云英和彭樹德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他們選擇觀望和支持,但也劃清了界限,這是一種在曹河復雜環(huán)境中生存多年的家族智慧。只有兩人明白,這一切都太復雜了,復雜到方云英都要請病假來躲一躲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五輛桑坦納汽車駛?cè)氩芎涌h第一棉紡廠。
汽車進去之后,廠區(qū)極為寬闊,主干道是水泥路面,但多處龜裂,縫隙里鉆出枯黃的雜草。
道路兩旁是成排的蘇式紅磚廠房,高大厚重,人字形屋頂上豎著成排的通風氣窗。
不少廠房的窗戶玻璃殘缺,用木板、塑料布甚至舊報紙胡亂堵著。
墻壁上,不同年代的標語層層疊疊:最底依稀是“大干快上,為實現(xiàn)四化而奮斗”的仿宋體,上面又刷了“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紅色大字!
而最新的一條橫幅掛在廠部辦公樓前――“深化改革,扭虧脫困”,墨跡尚新,在蕭瑟的冬日里顯得格外醒目,卻又有些突兀。
廠長兼黨委書記馬廣德早已帶著廠領(lǐng)導班子,在主廠房門口列隊迎接。這是個五十多歲、身材微胖、臉色有些浮腫的男人,笑容熱情中帶著掩飾不住的緊張。
眾人下車。苗東方作為分管工業(yè)的副縣長,主動上前一步,擔當起介紹人的角色:“李書記,這位就是棉紡廠的馬廣德廠長。馬廠長,這位是縣委李書記?!?
“歡迎李書記!歡迎各位領(lǐng)導蒞臨棉紡廠檢查指導工作!”馬廣德連忙上前雙手握住我的手,用力搖晃。
“馬廠長,辛苦了。今天來,主要是學習、了解情況。”我松開手,平靜地說。
又環(huán)顧整個棉紡廠,幾根高大的磚砌煙囪靜靜矗立,但不再冒煙,頂端棲著幾只烏鴉。
廠區(qū)空曠處堆著一些生銹的鋼架、報廢的紡織機械部件,上面蓋著破舊的防雨布,被風吹得呼啦作響。
主廠房門口,地面倒是剛剛清掃過,還留著濕漉漉的水痕。
馬廣德帶著廠領(lǐng)導班子七八個人,清一色穿著藏青色或灰色的中山裝或夾克,頭發(fā)梳得整齊,握手之后臉上的神色還是略顯拘謹。
他們背后,廠房大門敞開,里面光線昏暗,隱約能看見一排排靜默的紡織機器巨大的輪廓。
機器的縫隙和上方軌道上,掛著厚厚的棉絮和塵埃結(jié)成的絮網(wǎng)。只有靠近門口的一小片區(qū)域,幾臺機器發(fā)出單調(diào)、沉悶的“咔噠…咔噠…”聲,緩慢地運轉(zhuǎn)著,不少女工在機器間木然地走動、接線頭,對門口的熱鬧仿佛毫無察覺,連頭都不抬。
接著,在馬廣德的引導下,我們參觀了紡紗和織布車間。
巨大的紡織機器轟鳴運轉(zhuǎn),聲音震耳欲聾。
車間里顯然經(jīng)過了突擊打掃,顯得比預想的整潔,但依然能看出歲月的痕跡和設備的老化。
工人們大多在四五十歲年紀,女工居多,穿著統(tǒng)一的工作服,在機器間穿梭巡視,神情專注,見到我們這一行人,也只是匆匆一瞥,便繼續(xù)手中的活計。
馬廣德主動介紹道:“書記啊,您別見見怪,這些都是流水線作業(yè),不敢停下來?!?
我點了點頭??粗囬g里年輕面孔極少,整個工廠透著一股“老齡化”的沉重氣息。我注意到,角落里的機器明顯是停轉(zhuǎn)的,上面落著灰。
我插話道:“馬廠長,現(xiàn)在的產(chǎn)能是上了多少?”
“報告書記,現(xiàn)在只上了30%,現(xiàn)在產(chǎn)品有積壓,不敢開足馬力??!”
“什么原因積壓?”
“市場原因,現(xiàn)在競爭太大了,南方和一些大廠都升級了國外的設備,從哪里進口來者?”
旁邊一個稍年輕的干部上前一邊,主動介紹道:“從法國進口的設備?!?
我走到一臺織機旁主動道細細打量,能夠看出來是個老物件了:“咱們的設備是哪一年的居多?”
馬廣德道:“書記啊,咱們的設備多數(shù)是五十年代建廠的時候的蘇聯(lián)設備,占50%,這批設備啊早就該淘汰了,再加上蘇聯(lián)倒閉,買不到配件,故障率很高。還有一部分是國產(chǎn)設備占40%,就是我們眼前這一款,是我們的主力設備。還有一部分啊,是我們進口的比利時的設備,性能是最好的?!?
參觀了一個多小時,大致了解了基本情況之后,又到了閑置的土地上看了看。
確實有一大片的土地,如今已經(jīng)種上了冬小麥,但是又和農(nóng)田不同,這是在廠區(qū)內(nèi),用圍墻和外面的土地已經(jīng)隔絕開了。
馬廣德指著土地介紹道:“縣長,這些就是那片土地,現(xiàn)在種上了小麥。都是廠里面種的,收的麥子給食堂。”
孫浩宇主動介紹道:“書記,還有啊,那個魚塘里啊,還養(yǎng)著魚。每年過年啊都能撈個幾千斤!這個棉紡廠的老師傅燒了一手好魚啊,中午,馬廠長,一定給書記安排好紅燒魚!”
我放眼望去,遠處是有一個占地不小的魚塘。
我心里暗道,這個時候還只想著吃,但是也是一片熱情,不好當眾駁了副縣長的面子。點了點頭,說道:“好吧,基本情況了解啦。走吧,去會議室?!?
一行人來到了廠部會議室。長條會議桌上鋪著墨綠色的絨布,已經(jīng)擺好了姓名桌簽。我的位置在長桌一端,桌簽上只有簡單的兩個字:“書記”。
我落座,習慣性地先伸手試了試白色陶瓷茶杯的溫度,水溫適中,才端起來喝了一口。
方云英坐在我左手邊,見狀,側(cè)身低聲問:“李書記,可以開始了嗎?”
我點點頭。
方云英清了清嗓子,面向與會人員,朗聲說道:“同志們,現(xiàn)在開會。今天,朝陽同志到曹河工作后,首次下基層調(diào)研,就選擇來到我們棉紡廠,這充分體現(xiàn)了縣委、特別是朝陽書記對棉紡廠改革脫困工作的高度重視,也體現(xiàn)了朝陽書記直面矛盾、解決問題的決心和勇氣。大家都知道,圍繞棉紡廠的發(fā)展,特別是土地盤活問題,滿倉縣長之前已經(jīng)主持召開了多次協(xié)調(diào)會。今天,我們本著開短會、求實效的原則,爭取能厘清問題,找到辦法。下面,先請棉紡廠的馬廣德同志匯報基本情況,重點是當前面臨的主要困難和下一步的打算?!?
馬廣德顯然早有準備,面前放著一份厚厚的匯報材料。他扶了扶眼鏡,開始照本宣科:“尊敬的朝陽書記,各位領(lǐng)導:首先,我代表棉紡廠全體干部職工,對縣委李書記和各位領(lǐng)導在百忙之中蒞臨我廠調(diào)研指導,表示最熱烈的歡迎和最衷心的感謝!下面,我將我廠的基本情況,向各位領(lǐng)導作一簡要匯報。
曹河縣第一棉紡廠,始建于1958年,曾經(jīng)是東原地區(qū)縣級最大的棉紡織企業(yè),為國家建設和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做出過突出貢獻……目前,我廠擁有在職職工1231人,離退休職工424余人……多年來,在縣委、縣政府的正確領(lǐng)導下……”
我靜靜地聽著,當聽到他開始羅列歷史成績時,我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十一點半,我輕輕敲了敲桌面,打斷了他:“馬廠長,歷史成績這些材料上都有,大致情況我也了解。今天時間有限,我們直奔主題。你就重點說一說,棉紡廠現(xiàn)在面臨的最核心的困難是什么?你們廠領(lǐng)導班子自己認為,解決問題的出路在哪里?有什么具體的想法和打算?不要念稿子,就說實際情況,說你們的真實想法。”
馬廣德被打斷,明顯愣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他放下稿子,有些磕巴地說:“啊……是,李書記。那……那我就簡單匯報一下。目前最核心的困難……主要還是,設備嚴重老化,產(chǎn)品競爭力下降,資金極度匱乏,原材料采購和職工工資發(fā)放都面臨很大壓力。退休職工多,企業(yè)負擔重。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出現(xiàn)虧損,目前欠銀行,兄弟廠的債務總規(guī)模是1974萬。至于出路……”
馬廣德看了看苗東方,“苗東方同志作為分管副縣長,非常關(guān)系我們棉紡廠的改革發(fā)展工作。在苗縣長的正確領(lǐng)導下,我們班子也反復研究過,目前主要是缺錢,認為最現(xiàn)實、最快能見效的辦法,就是加大資金投入……
接著就一臉真誠的看著我道:“書記,匯報完畢。請您指示!”
我往椅背上一靠,笑了笑,很是從容的道:“廣德同志啊,按照你的匯報,在苗縣長的正確領(lǐng)導下,連續(xù)三年虧損,欠款1900多萬?正確在那里?。俊?
馬廣德聽到之后一愣,馬上尷尬一笑道:“書記,這個,這個是,是這個……理論上的正確,問題抓在我們班子抓實踐上!”
我知道,會場上要掌握主動,自然要滅一滅本土干部的威風,就繼續(xù)竹問道:“廣德同志啊,你那你具體說說,苗縣長的理論是什么理論?你們在實踐的過程中又怎么脫離了理論的指導?”
會場上的氣氛一下嚴肅了起來,馬廣德的臉色變得陰沉起來,馬上道:“書記,這個,這個問題,太深入了了,是我們領(lǐng)悟能力的問題,苗縣長的理論都是讓我們抓革命促生產(chǎn),要自立自強,再創(chuàng)輝煌……?!?
我看向了側(cè)邊的副縣長苗東方,苗東方臉色尷尬,用手扶著額頭,顯然沒想到我會這么問。
我說道:“我也認為東方同志是有理論水平的,曹河縣的國企體量這么大,到今天的地步,不容易啊。好吧,這個問題我們一會再說。班子里的其他同志,都要發(fā)!”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