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文東點點頭,在本子上記了幾筆:“分批實施,穩(wěn)妥推進。我同意書記的意見。組織部這邊會盡快拿出一個詳細的摸底方案和分批調整建議名單?!?
“這就談到了我們要說的第三個問題,”我放下茶杯,“關于年輕干部選拔。光把位置騰出來還不夠,關鍵是要有合適的人能頂上去。這次面向全縣的考試選拔,就是要把真正有想法、有潛力、能吃苦的年輕干部篩出來。”
鄧文東接口道:“書記,這一點蔣笑笑主任已經跟我初步溝通了。我們組織部原則同意,也認為很有必要。只是……時間上,您看安排在年后如何?年前大家都忙,而且很多單位要搞年終總結、慰問,人心也浮?!?
“不,”我搖搖頭,“我的想法是,年前就組織。正好學校放了寒假,教室是現成的,組織起來方便。更重要的是,趁熱打鐵。我們剛在政法工作會上強調了隊伍建設,緊接著搞年輕干部選拔,這是連貫的信號,表明縣委在用人導向上是動真格的??荚囍?,評分工作我們縣里的干部不參與,避嫌。我出面去協(xié)調,請市委政研室或者市委組織部的領導、專家來擔任評委,確保公平公正?!?
鄧文東眼睛亮了一下:“請市里的專家來評分?這辦法好!既能保證權威性、公正性,也能堵住一些人的嘴。書記,這個考慮周全?!?
我擺擺手:“文東啊,干部工作是為事業(yè)打基礎、利長遠的工作,必須做實做細。這兩件事,調整國企班子和選拔年輕干部,要聯(lián)動起來考慮。特別是那些虧損的、困難的國企,要敢于把有沖勁、有思路的年輕人派過去當副職,甚至破格主持工作。讓他們在實戰(zhàn)中成長,也給老企業(yè)帶去新風氣?!?
鄧文東合上筆記本,神情認真:“書記,您放心。這兩項工作,我都親自抓,親自協(xié)調落實。特別是考試選拔,我回去就布置,爭取一周內拿出詳細方案?!?
鄧文東立刻坐直了身體,神情專注:“對了,還有一件事,你關于棉紡廠的領導班子……書記,咱們……要做好調整的準備?”
我心里快速盤算著。鄧文東這么問,是單純地履行職責提前準備,還是想探探我的口風?
在曹河這個人地兩生、關系網復雜的地方,任何一句關于人事的話,都可能被過度解讀。在沒有掌握足夠確鑿的證據和形成成熟方案之前,不能輕易亮出底牌。
于是,我語氣平穩(wěn)地說道:“文東啊,現在談調整還為時過早。目前最重要的,是把情況徹底摸清楚。我已經跟市審計局的鄭成剛局長通過電話了,他們年底任務重,人手緊,但答應會盡快安排。等到市審計局對棉紡廠進行專項審計,審計報告出來,問題到底出在哪里,是市場問題、管理問題,還是人的問題,就有了依據。到那時候,我們再根據審計結果和線索,研究班子的去留問題?,F在嘛,主要還是看他們自己能不能拿出辦法,渡過難關?!?
鄧文東微微一愣:“市審計局?書記,咱們縣審計局不是可以審計嗎?怎么還要勞煩市局?”
我解釋道:“棉紡廠債務規(guī)模超過一千萬,在全市的國企里都是排在前面的。涉及這么大規(guī)模的資產和債務,僅靠縣審計局的力量,恐怕深度和權威性都不夠。請市局來,一是更專業(yè),審計結果更有說服力;二來,也是對我們縣審計工作的一次檢驗;最重要的是,”
我看著他,語氣加重了些,“這是對棉紡廠負責,對馬廣德他們班子負責,更是對曹河的國企改革大局負責。審計清楚了,沒問題,大家輕裝上陣;有問題,依法依規(guī)處理,誰也說不出來。”
鄧文東恍然大悟般點點頭:“哦……我明白了。書記考慮得深遠,這樣好,這樣穩(wěn)妥。既體現了重視,又把準了脈?!?
他看了眼筆記本,又問:“那……書記,組織部這邊,除了配合審計,年終干部考核這塊,還有什么需要特別注意的嗎?”
“年終考核就按你們的方案辦,原則我已經說了,向基層傾斜,向年輕干部傾斜。其他的,暫時沒有。”
說了清楚之后,鄧文東站起身,拿起筆記本,微微頷首,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他剛走沒多久,蔣笑笑還沒來提醒午飯時間,辦公室的門就被輕輕敲響了。我說了聲“請進”,門被推開,棉紡廠黨委書記馬廣德探了進來。
“李書記,沒打擾您工作吧?”他聲音洪亮,帶著熱情和歉意。
我合上手里的文件,抬頭看向他。今天的日程里并沒有安排見他,但他既然來了,自然不能不見。
我臉上露出笑容,指了指對面的椅子:“是廣德同志啊,來,進來坐,正好有點空?!?
馬廣德笑呵呵地走了進來,手里還拎著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他沒立刻坐下,而是先打量了一下我的辦公室,嘴里嘖嘖稱贊:“書記,您這間辦公室選得好??!敞亮,格局正。比之前顯平書記用的那間強多了,那間屋子有點背陰。紅旗書記坐過的辦公室,風水自然也是好的?!?
我笑了笑,示意他坐下:“怎么,馬書記對風水還有研究?”
馬廣德在椅子上坐下,把公文包放在腳邊,擺擺手:“哎呀,年紀大了,閑下來翻翻雜書,談不上研究,就是個人愛好,個人愛好?!?
寒暄兩句,我切入正題:“馬廠長,壓力不小吧?”
馬廣德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換上了一種沉痛和自責的表情:“書記,壓力大?。∥覀兠藜弿S,有過輝煌的歷史,為國家、為縣里做出過貢獻的。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這個當廠長書記的,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干了七年廠長,十年書記,大半輩子都撲在廠里了……最紅火的時候,我們廠的產品是省優(yōu)部優(yōu),供不應求?。 彼麌@了口氣,聲音低了下去,“現在……愧對組織,愧對工人?!?
我沒接他這個話茬。訴苦和表功,往往是前后腳。我等著他的下文。
果然,馬廣德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身體微微前傾,表情變得更加嚴肅甚至有些沉痛:“書記,今天來,主要是向您,向縣委主動……請罪的。”
“請罪?”我眉毛微挑,“馬書記重了。工作上遇到困難,是正常的,談不上罪。”
“不,書記,”馬廣德?lián)u搖頭,語氣誠懇,“是關于上次……于書記帶隊來縣里觀摩工業(yè)項目,車隊被堵那件事。出了這么大的紕漏,影響了市領導的行程,給我們曹河縣抹了黑,我作為廠黨委書記,負有主要領導責任。事后,我們廠黨委是痛定思痛,深刻反省,也要求公安機關加大力度,不論涉及廠里什么人,都要依法依規(guī),嚴肅處理!”
他今天主動提起這事,倒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才說:“馬書記,這個事情,要辯證地看嘛。工人們采取的方式方法,肯定是不對的,是該批評教育要批評教育。但也要看到,他們?yōu)槭裁催@么做?根子還是廠里發(fā)不出工資,生活遇到了實際困難嘛。這是為了生存,主觀上并沒有惡意針對誰,性質要區(qū)分開?!?
“丟人,書記,丟人?。 ?
“哎,正常嘛,這就是發(fā)展中的矛盾,我的意見是,還是以教育疏導為主,既往不咎了。對于少數帶頭組織、不聽勸阻的,可以依法依規(guī)處理,但也要注意尺度。不要搞擴大化,更不要激化矛盾。畢竟,穩(wěn)定是當前第一位的。”
馬廣德聽我這么說,眼神閃爍了一下,連忙點頭:“書記站得高,看得遠,體恤工人難處。我們一定按照您的指示辦,區(qū)分性質,妥善處理。不過……這股風氣如果不堅決剎住,以后廠里管理就更難了,對全縣的國企改革也會帶來負面影響。我們廠黨委的態(tài)度是堅決的,對于煽動鬧事、破壞生產的極少數人,該開除的開除,該移送司法機關的,我們絕不包庇,一定如實上報縣委!”
我擺擺手:“馬書記,工廠管理要嚴格,黨紀國法要遵守,這都沒錯。但具體到這件事,還是要相信公安機關會依法處理,給出一個公正的結論。你們廠黨委配合好就行,不要過度反應。工人的情緒,還是要靠解決實際問題來疏導。工資問題、生產問題,才是根本?!?
馬廣德看我態(tài)度明確,便不再堅持,轉而說道:“是,書記,我們聽公安機關的。另外,書記,關于我們廠和城關鎮(zhèn)西街村那個土地產權糾紛的事,我們把相關材料報到縣法院了。也主動跟法院那邊溝通聯(lián)系過,不過法院案子多,可能還沒排上日程。我已經安排分管后勤的副廠長專門跟進這個事,不過,我們還是擔心西街村的群眾。畢竟西街村出干部?。 ?
我自然明白他說的是苗東方,就看著他欲又止得表情,就道:“出干部?出干部是怎么回事?。俊?
馬廣德一副你懂得的表情:“書記,實不相瞞,西街村人多,出的干部也多嘛,縣里不少干部都是這個村里出來的?!?
我笑了笑:“不要含糊其辭遮遮掩掩嘛,你到底是指誰?”
馬廣德道:“書記,咱們國中書記,就是西街的啊,西街那自然是高人一等。”
我淡然道:“國中同志?廣德同志啊,我還以為啊你要說是東方同志不支持你的工作那!”
馬廣德鄭重的看了看門口,低聲道:“書記,他們是一家人。但是,東方縣長還算是很支持我們的工作。但是他們村里的群眾,覺悟不一定有東方縣長高啊。”
“還算是?廣德同志啊,你這話說的很勉強嘛。”
“其實,其實都是歷史遺留問題,真的不好辦,法院啊也不好辦!”
這馬廣德在這里說這話,似乎死在給我打預防針,我淡然一笑說道:“歷史遺留問題,該厘清的要厘清,該解決的要依法解決。不能讓它成為阻礙廠子發(fā)展的絆腳石啊。不過,馬書記啊,”
我抬頭看著馬廣德,自然是希望如果馬廣德能夠主動的減少損失,把心思放在生產上,還是想著挽留一下的。我語氣變得語重心長,“現在廠里的關鍵,我看還不是土地糾紛這些歷史舊賬。關鍵是經營!是你們的經營思路能不能轉過來,管理模式能不能跟得上,產品能不能找到銷路。如果這些根本問題解決不了,就算土地官司打贏了,銀行給貸款了,也只是解一時之急,棉紡廠還是走不出困境。你們班子,要把主要精力放在這上面??h委對你們寄予厚望,是希望你們能自己站起來,走出一條活路來。這個有沒有信心?”
馬廣德連連點頭:“書記批評得對,指示得及時!我們黨委一班人最近也在反復研究,一個是狠抓產品質量,老設備也要榨出潛力;另一個就是全力開拓銷售渠道,特別是南方市場,我們派了得力干將常駐那邊,已經有了些眉目!”
我說道:“廣德同志,談具體的?!?
馬廣德面露難色:“書記,真的沒錢,現在缺錢??!”
我從一疊文件里抽出負債表,點了點負債表之后,說道:“廣德同志,我給你說句實在話,這一千九百萬的負債,有沒有可以擠一擠的地方?能不能自己把資金問題解決了。”
馬廣德一愣,片刻猶豫之后就搖了搖頭:“書記,資金問題沒可能,我們的負債表確實都是真實負債,一分錢都擠不出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