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個也是家族長輩,夾著煙指著前面的人群道:“咱們西街的這些地,都是西關(guān)老一輩的人打出來的。樹根說的對,就是老蔣那個時候,也不敢對咱們這么多人動手!”
苗樹根吐了口濃痰在地上,說道:“今天有幾房可是沒出人啊,這是不要祖宗了,這地的事,我們記清楚,誰家沒出力,這地拿回來。和他們沒關(guān)系了,想分錢,以后門都沒有?!?
而前面的人群,最前面是二三十個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的老人和包著頭巾的中年婦女,直接席地坐在了冰冷的水泥路面上,有的低頭抹淚,有的拍著地面哭嚎。
后面則簇擁著更多的男男女女,青壯年居多,個個情緒激動,揮動著胳膊,雜亂而高亢的叫嚷聲、口號聲混成一片洶涌的聲浪,沖擊著人們的耳膜。
“還我土地!保障農(nóng)民權(quán)益!”
“當官的就在里面!我們要見當官的!我們要解決問題!”
孟偉江已經(jīng)站在了廠門內(nèi)。他面前,是由數(shù)十名手持警棍的民警組成的弧形人墻。他手里拿著一個銀色的鐵皮擴音器,額頭上青筋隱現(xiàn),不知是凍的還是緊張的。喊道:
“鄉(xiāng)親們!我是縣公安局孟偉江!請大家保持冷靜,聽我說!你們反映的土地問題,縣委、縣政府高度重視,法院一定依法處理!你們有任何訴求,可以通過村委會、鎮(zhèn)政府,逐級向縣委、縣政府反映!聚眾圍堵國有企業(yè)大門,阻塞交通,干擾企業(yè)正常生產(chǎn)秩序,是違法行為!請你們立即散開,不要被少數(shù)別有用心的人利用!現(xiàn)在離開,一切好說!如果繼續(xù)滯留,我們將依法采取必要措施!請大家為自己、為家人著想,趕緊散開!”
他的喊話通過擴音器傳出去,人群出現(xiàn)了短暫的安靜,許多張憤怒或茫然的臉望向他。但這安靜只持續(xù)了幾秒鐘。
“少來這套!官官相護,我們不信!”
“我們不聽!我們要見大領(lǐng)導!要市長給我們做主!”
“不解決問題,我們就不走!看你們能把我們怎么樣!”
幾個坐在最前面的老太太拍著地面,哭喊得更大聲了,聲音凄厲。
而人群的中后部,幾個穿著臃腫舊軍大衣、剃著貼頭皮短寸、滿臉橫肉、眼神兇狠的漢子顯得格外活躍。
他們并不站在前排,而是在人群中間和后排竄來竄去,揮舞著手臂高聲鼓噪:
“鄉(xiāng)別聽他的!他們當官的就會這一套,嚇唬我們老百姓!”
“公安咋了?公安敢動我們一下試試?我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大官的車就在里面!沖進去!只有讓大領(lǐng)導看見,才能解決問題!”
孟偉江的心徹底沉了下去。他最擔心、也最不愿看到的情況出現(xiàn)了。
這些人,根本不是為了反映問題而來,就是來攪局、來鬧事的!
那幾個上躥下跳、拼命鼓動的漢子,他一眼就認出來兩個,是西街村支書苗樹根手下的“得力干將”,在城關(guān)鎮(zhèn)一帶是出了名的滾刀肉,打架斗毆、欺行霸市,派出所的檔案里都有他們的名字。今天這場面讓老人婦女打頭陣,躲在后面煽風點火。
呂連群走過來,來到孟偉江跟前。
孟偉江略顯焦急:“呂書記,你看這事?”
呂連群抽著煙,叉著腰,指了指人群:“動手啊,還等啥?”
“呂書記,有婦女和老人!不好辦啊。”
呂連群瞥了孟偉江一眼,抬手道:“今天就是一歲的娃娃在這里鬧,都得斷奶三個月,先抓人再說!不能再猶豫了!”
孟偉江點了點頭,知道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就對著掛在肩頭的對講機:“魏劍!喊話無效!人群中有人員煽動,情緒失控!按計劃,向前推進,建立人墻,分割人群!便衣注意,先沖進去控制后排那幾個穿軍大衣的平頭!”
命令下達,早已在廠門內(nèi)嚴陣以待的同志,約百十號人,迅速從人墻后列隊而出。
他們步伐統(tǒng)一,在孟偉江前方十米處組成一道更加厚實、緊密的弧形盾墻,開始向前推進,逼近騷動的人群。
同時,十幾個身著便衣和混在人群邊緣的著裝干部目光鎖定了目標,從兩側(cè)快速而隱蔽地向人群后方那幾個拼命漢化的漢子合圍過去。
“公安要打人啦!”
“當官的欺負老百姓?。]天理啦!”
人群頓時像炸開了鍋。一些被裹挾來的婦女和老人,看到明晃晃的盾牌和整齊肅殺、步步緊逼的隊伍,臉上本能地露出恐懼,開始下意識地向后縮,想往人堆里躲。
但青年漢子們見狀,叫囂得更兇了,甚至彎腰從地上撿起凍硬的小土塊、碎石子和磚頭朝著推進的盾墻和民警奮力扔過來!
“不準過來!再過來我們不客氣了!”
“跟他們拼了!看他們能把我們?nèi)宥甲チ瞬怀?!?
土塊石子砸在盾牌上,發(fā)出“砰砰”的悶響,更有幾塊越過盾墻,砸到了后面幾個同志的頭上、身上。民警們咬著牙,沒有人后退,盾墻推進的速度甚至加快了一絲,壓迫感撲面而來。
就在這時,呂連群只是背著手夾著煙,站定在民警盾墻后方大約五六步遠的地方。他身姿挺拔。臉上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既不憤怒,也不焦急。但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混亂喧囂的人群,所過之處,仿佛帶著一種無形的的壓力。
孟偉江看著呂連群壓到一線如此淡定,暗道:呂書記這是要把自己徹底擺在前面,不留退路了。
他看到不時有人投擲磚頭塊,就順勢拿下孟偉江的對講機,直接開頭道:
“全體注意啊!保守了,婆婆媽媽的,要果斷處置!對扔磚頭的、暴力沖撞警戒線、襲擊執(zhí)勤民警的,都是暴力抗法,立即抓人!對后面那幾個寸頭,先打一頓。要打出縣委的尊嚴,打出公安機關(guān)的威風!”
這話聲音很大,每一個執(zhí)勤同志都透過對講機聽到了,一些年輕同志剛開始臉上還帶著猶豫,此刻眼神瞬間變得堅定起來,握緊了手中的警械。
呂連群的話,是命令,更是定心丸,是撐腰桿。
盾墻推進的速度陡然加快,堅定地插入人群前列。公安局的同志兩人一組,小心但有力地將坐在地上的老人“攙扶”起來,連勸帶引,將他們與后面的人群隔開。
老人一帶離,盾形人墻就壓了上去,在周圍人群還沒完全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將那幾個扔石頭、叫囂得最兇的漢子死死扭住胳膊,按倒在地。
“干什么!你們憑什么打人!”
“打人啦!公安局打人啦!快來看??!”
被按住的十幾個漢子拼命掙扎、扭動,嘴里不干不凈地叫罵著。幾個同伙愣了一瞬,隨即紅著眼想沖上來搶人,立刻被更多持盾民警上前隔開,同樣被迅速控制。
場面一度極為混亂,推搡、叫罵、哭喊、混作一團。
但公安機關(guān)準備充分,警力絕對占優(yōu),行動堅決果斷。
失去核心鼓動者,以及呂連群那番話明確的執(zhí)法信號,大多數(shù)被聚集來的村民和純粹看熱鬧的群眾,心理防線開始崩潰。
“走了走了!真抓人了!”
“快回家吧,別惹事了!”
一些老人婦女在民警的勸導下,忙不迭地起身,低著頭匆匆離開。
一個又一個暴力對抗的被反擰胳膊戴上手銬塞進旁邊閃著警燈的面包車里。
像退潮一樣,人群開始松動,三三兩兩地掉頭,沿著來路散去,腳步匆忙,生怕走慢了被牽連。有人不甘地回頭張望,有人低聲咒罵,但再沒人敢高聲叫喊,更沒人敢上前沖擊。
前后不到二十分鐘,棉紡廠門口的主路被清理出來,恢復(fù)了暢通。只有地上散落的幾張手寫傳單、幾條被踩得滿是腳印泥污的橫幅,證明著剛才這里發(fā)生過怎樣一場短促而激烈的對峙。
民警們迅速收攏隊形,但依然留下足夠的力量在廠區(qū)周邊巡邏警戒,防止有人去而復(fù)返。
孟偉江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稍微松弛,這才感覺到貼身的襯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抬手抹了一把額頭,手心里也全是濕漉漉的汗。魏劍和城關(guān)鎮(zhèn)的鄧立耀跑過來匯報了簡要的情況。
了解了基本情況后,他走到呂連群身邊,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后怕:“呂書記,現(xiàn)場基本控制住了。人群散了,我們有四五個同志被石頭砸中,受了點輕微傷,已經(jīng)處理了,不礙事?!?
呂連群點了點頭,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問道:“取證工作做了嗎?”
“做了,按照書記的要求,安排了電視臺從高處和多個角度全程錄像。那些扔石頭磚頭的、暴力抗法的,證據(jù)很扎實。一共三十七個人?!?
“好,同志們是有戰(zhàn)斗力的,抓的人全部看起來,三十七個人,到時候少一個,孟局長你要給我添一個進去?!?
囑咐了幾句之后,呂連群帶著孟偉江,步伐沉穩(wěn)地向廠區(qū)內(nèi)走去,背影挺直。
孟偉江與呂連群并肩準備匯報情況,今天這事,縣委和呂連群的強硬態(tài)度確實在最短時間內(nèi)控制住了局面。
這無疑展現(xiàn)了這位新政法委書記的魄力。
但從另一個角度,從孟偉江在曹河工作二十多年的經(jīng)驗和直覺來看,這種毫不妥協(xié)的處理方式還是第一次。
這等于把公安機關(guān)徹底推到了最前沿,和西街的人徹底撕破了臉,結(jié)下了“梁子”。
孟偉江道:“書記,后續(xù)怎么處理?罰款?拘留?還是追究刑事責任?
呂連群思考之后道:“罰款肯定是要罰款的。不罰款光拘留有什么用?這次要把他們打疼,不然啊你信不信,明天就要來七八百上千人給你鬧,有李書記撐腰,老孟啊你怕個啥。”
孟偉江道:“這不是,這不是群體事件嘛,上面問起來,不好交代?”
呂連群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蔚藍,陽光正好,就道:“上面的人?上面還有什么人?老天爺?老天爺?shù)搅瞬芎右驳米窦o守法。”
孟偉江尷尬一笑:“是,是!這不是有說法,強龍不壓地頭蛇嘛?!?
“錯了。他們家在曹河西街,不是曹河西街在他們家,曹河公安才是地頭蛇嘛!幾個地痞,還地頭蛇,老孟,你這站位都不對,瞻前顧后的,李書記怎么給你壓擔子?”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