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高望重威深的大唐軍方領(lǐng)袖,蒼老的臉上忽然露出嘲弄不恥這等略顯輕佻的神情,并沒有讓寧缺覺得對方身上多了些普通人的世俗氣息,反而他感覺到了一股沉重的壓力,緩聲應(yīng)道:“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將軍先前及軍部有閣無墻之深意,深得我心,我大唐雄霸天下,任外界風(fēng)雨如何,都不會崩坍,只是擔(dān)心禍起于城墻之內(nèi),將軍如果堅持要審我,在外人眼中,只怕是帝國軍方試圖壓制書院?!?
他說道:“我知道將軍并無此意,但切不可給大唐的敵人傳出這種錯誤訊息,所以我不愿讓將軍審,將軍也不能審我?!?
“寧缺啊寧缺?!?
許世面上的神情盡皆斂去,看著他冷漠說道:“如果你不是這般百般抵賴,而是有所擔(dān)當(dāng),或許我還能贊你是條漢子?!?
寧缺應(yīng)道:“若能做個敷粉的詞臣,倒也不差?!?
許世說道:“你決意要挑戰(zhàn)我大唐軍方?真是個妄自尊大的狂徒,你以為你真有這種資格?”
“雖然我不明白將軍您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寧缺微頓,說道:“我是夫子親傳弟子,代書院入世,繼小師叔之后行走天下,我實不知,自己沒有怎樣的資格?!?
許世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很長時間,然后負著雙手走到欄畔,居高臨下望向草林外的長安城,說道:“你也曾經(jīng)是位軍人,所以你應(yīng)該很清楚我大唐軍人職責(zé)之所在,所以不要以為我真不敢殺你?!?
隨著這句話出口,一道極強大漠然的氣息,從將軍微微佝僂的身軀間散發(fā)出來,把他的人與周遭的天地完全隔絕。
樓閣間流轉(zhuǎn)的清新林風(fēng),驟然間無聲無息停止,欄外青色林梢也停止了搖擺,先前那些被風(fēng)拂落的贅葉。也在草間停止了滾動。
從寧缺的視線望過去,閣樓欄外的所有事物,在這一瞬間變得靜止不動,就像是被畫框限住的一幅風(fēng)景畫。
他自己也已經(jīng)成為了這幅風(fēng)景畫里的一部分。
只有欄畔那位老人。與這幅風(fēng)景畫完全隔離,他仍是自由的。
樓閣間的天地氣息,已經(jīng)被欄畔的老人完全控制,靜止不動,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只要他愿意,他便能碾殺此間的一切。
面對著那個看似蕭索佝僂、實則強大恐怖到了極點的老人背影,寧缺沉默無語,心想果然不愧是大唐軍方第一人。
這等修為境界,竟是隱隱然已經(jīng)超出了武道巔峰的范疇。
寧缺很清楚,自己絕對沒有任何辦法能夠?qū)谷绱藦姶蟮木辰纾灰S世微一動念,周遭凝固般的天地元氣,便會把自己瞬間碾壓成粉末。
冰冷的汗水漸漸濕透衣背,打濕了身后那把大黑傘。
他臉上的神情卻依然平靜。
風(fēng)景畫中。只有欄畔的老人是自由的。
好在老人似乎還想聽他說些什么,所以寧缺的嘴也是自由的。
“我昨天進了皇城?!?
寧缺看著欄畔老人的背影說道:“陛下帶我去了小樓?!?
他知道像許世身為大唐軍方領(lǐng)袖,絕對知道皇宮里的那幢小樓意味著什么,果不其然,老人身上那件朝服衣袂擺動了一絲。
他繼續(xù)說道:“昨日去將軍府前,我先去了一趟朱雀大道……”
沒有等他把話說完,許世問道:“朱雀……認(rèn)主了?”
寧缺說道:“是,所以將軍您應(yīng)該清楚,如今是我在負責(zé)這座長安城的安危,如果您真是替大唐考慮。要履行一位大唐軍人的職責(zé),那么您現(xiàn)在需要做的事情是保護我的安全,而不是試圖殺死我。”
許世負著雙手,站在欄畔看著遠方。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帶著幾絲遺憾和憤怒喃喃說道:“沒想到最終還是落在了你的手里?!?
寧缺沉默不語。
許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我之所以調(diào)查你,正是因為我不同意陛下把陣眼杵交到你的手中,實話與你說,我與顏瑟乃是多年故交。但我覺得他看錯了你,同樣夫子也看錯了你?!?
寧缺真沒有想到這位大唐軍方領(lǐng)袖居然與師傅有深厚的交情,他愈發(fā)不能理解最近發(fā)生的這些事情,微微挑眉說道:“為什么?”
“因為你持身不正,因為你寡情冷血,因為我很清楚,如果我大唐真到了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你絕對不會與這座雄城同生共死。”
許世看著他一字一句說道。
寧缺再次沉默,不得不承認(rèn)許世對自己的看法是正確的,昨日在朱雀繪像之前,他曾經(jīng)豪情萬丈,默默立誓想守護長安城和大唐,然而在內(nèi)心真實誓之前,他依然把自己的生命擺在最上面的位置。
沉默很長時間后,他抬起頭來,看著許世很認(rèn)真地說道:“我可以向您保證,至少我會盡自己的全力?!?
許世說道:“你讓我如何相信你?”
寧缺問道:“我為什么不能讓您相信?”
許世說道:“因為你不值得信任。”
寧缺反問道:“什么樣的人才值得信任?”
許世說道:“像你師傅顏瑟那樣,看似嬉笑人間,實際上卻懂得什么叫做正義,什么叫做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