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忽然停了,就在世上所有人都以為這場雨再也不會停止的時候,這場連綿了很多天的大雨,在一個平淡無奇的秋日戛然而止。開始的時候根本沒有人相信。人們從宮殿里走出來,從田舍里走出來,走到檐下,走到小院中,滿臉惘然地抬頭看天,直到現(xiàn)確實再也沒有水從云中滴落,才意識到生了什么,于是歡呼聲響徹田野與城市的每個角落。只不過整個世界被這場大雨浸泡了太長時間,人們的衣服和心情仿佛都已經(jīng)霉,驚奇與興奮之后,疲憊很快來到。救災(zāi)的繼續(xù)救災(zāi),呆的繼續(xù)呆,睡覺轉(zhuǎn)身上床睡覺,一切都顯得那般麻木。雨停之后自然接著便是云散,入夜時分,人們圍在飯桌旁議論著這場雨,做完家務(wù)之后,各自回房安睡,進入雨后的第一個夢鄉(xiāng)。在天空上覆蓋了很多天的夜云,逐漸散去。街巷里響起一聲狗吠,那只黑狗叫的聲音顯得很驚恐,很不安。田園里響起一聲狗吠,那只瘦黃狗的叫聲顯得很惘然很畏懼。緊接著是越來越多的狗吠,整個人間的狗,仿佛收到了某種指令,同時狂吠起來,吠聲回蕩在城市里鄉(xiāng)野里,驚醒了無數(shù)人的夢。人們?nèi)嘀坌仕傻难劬ψ叱龇块T,有人拿著防盜的木棒,有人埋怨著兒媳婦兒今天又忘了給狗喂食,拿著食盆去尋找自已的狗。然后他們才現(xiàn),不是自已一家的狗在叫,而是所有的狗都在叫。所有的狗,都對著夜空在狂吠。人們好奇地隨著狗的目光,向夜空里忘去,手中的木棒滑落,手中的食盆滑落,砸到他們的腳上,他們卻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疼痛。所有人都震驚了,他們的注意力,全部被夜穹里那個事物所吸引,不要說只是腳被砸,就算是身后的房子失火,他們都很難醒過來。時隔很多天,雨云盡散,露出干凈的夜穹,然而今晚的夜穹之上,看不到往日的繁星,只能看到一輪白圓明亮的事物。那是什么?…………天有異象,夜月臨空。這幕奇特駭然的畫面,震驚的全體人類心生恐懼不安,不知有多少人被嚇的昏了過去,更多的人則是跪在自家的小院或窗前,膜拜不停。各國皇室向夜焚香祭拜,祈求昊天原諒人類的不敬,各座道觀和寺廟的香火大盛,人間開始流傳這是冥界入侵前兆,頓時引了比連綿暴雨洪災(zāi)更大的災(zāi)難,甚至有很多愚夫癡婦選擇了自殺。西陵神殿以最快的度詔告天下,夜空里的這事物名為月亮,乃是昊天憐惜世間百姓忍受萬古長夜所降下的神賜光明。隨著神殿誥令的傳播,和各國皇室的強力鎮(zhèn)壓,那個名為月亮的東西引的騷動稍微平伏了些,隨著時間流逝,人間的百姓開始習慣它的存在。人們現(xiàn),月亮與過往無數(shù)年里夜空里的繁星不同,并不是絕對的安靜肅穆,而是依
循著某種規(guī)律在運動,在變化。有晦明之別,有形狀的改變復(fù)圓,變化的規(guī)律相對穩(wěn)定,非常適合用計算時日,安排農(nóng)耕勞作。有人開始用月亮的陰晴圓缺來計時,簡稱為月。當然,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筇崎L安城東南方向有座紫金山,此處地勢相對較高,雨云氣候相對較少,便于觀星望天,于是欽天監(jiān)便設(shè)在此處。雖然過去十余年間,帝國年號是天啟,但唐人出了名的不信天不信命,所以欽天監(jiān)便成為了朝廷里最不重要的機構(gòu),也成為了最清靜的衙門,平日里門可羅雀,除了來紫金山賞景的青年情侶,很難看到什么客人。今天欽天監(jiān)外卻是十分熱鬧,數(shù)十名羽林軍,拱衛(wèi)著數(shù)名官員,站在石階下方,斷絕了內(nèi)外的聯(lián)系,偶有行人經(jīng)過,看見這幕畫面并不吃驚,也沒有聯(lián)想到別的地方――夜里多了個月亮,朝廷當然要問問欽天監(jiān)的意見。那幾名禮部官員和羽林軍沒有進入欽天監(jiān),進入欽天監(jiān)的是一位太監(jiān)領(lǐng)和幾名身強力壯的雜役太監(jiān),奇怪的是沒有人迎接他們。那名太監(jiān)領(lǐng)臉色陰沉難看盯著房門緊閉的正堂,寒聲說道:“陛下等著你們的回話,朝廷等著你們的推衍批注,你今日必須給個回話?!睔J天監(jiān)里的氣氛顯得格外壓抑緊張。…………欽天監(jiān)正堂里,擺著很多觀星所用的儀器,從側(cè)門往后走,直上露臺,還能看到書院去年剛送過來的一個極大的望天鏡。此時堂間的小桌子上,只擺了幾盤很家常的菜,數(shù)罐不怎么烈的酒,坐著兩個情緒很低落的人,正在毫無滋味地對飲。其中一人是監(jiān)正苗可持,另一人是監(jiān)副徐良守,正是欽天監(jiān)最重要的兩名官員。太監(jiān)寒冽的聲音從門外透了進來:“你們欽天監(jiān)一向以為能夠上體天心,當年不顧先帝盛怒,堅持批注,如今天有異象,你們卻反而說不出話?”苗可持看了緊閉的大門一眼,臉上露出一絲慘淡的笑容,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看著徐良守說道:“聽見沒有,終究還是因為當年的事情?!毙炝际爻聊徽Z,執(zhí)酒壺替大人將酒杯滿上?!爱斈暌褂^天象有所得,所以我在歷書上批了八個字:夜幕遮星,國將不寧,陛下為了朝政平穩(wěn),下旨令我將這八字抹除,我卻堅辭不允。”苗可持嘆息說道:“誰能想到,這八個字竟起如此大的動蕩,宮里朝堂上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公主殿下被迫遠嫁荒原,皇后娘娘自此不問政事,不知多少人想要我去死,只是陛下看顧我,所以我才能活到今天。”他端起酒杯,了會兒呆,然后端至唇邊緩緩飲下,神情木然說道:“如今陛下已經(jīng)離世,誰還能護得住我呢?”徐良守看大人神情,便知其已萌死志,微覺緊張,誠懇勸說道:“如今新帝登基,公主殿下依然監(jiān)國,但皇后娘娘
與六皇子未歸,無論是陛下還是殿下,都不愿意在這種情況下引議論,輕則引反對聲浪,重則動搖國體,理應(yīng)不會對大人逼迫過甚,若殿下是要報當年之仇,何至于還要朝廷來問大人?”苗可持靜靜看著他,說道:“公主殿下素有賢名,當然不會為了舊年之事便把我逼死,但你應(yīng)該知道,對于這輪明月的批注,她只想聽到什么?!毙炝际爻聊瑹o語,公主殿下的心意,他這位欽天監(jiān)副官很清楚,既然當年星晦之夜,欽天監(jiān)批注那八個字直指公主殿下,那么如今夜月臨空,欽天監(jiān)為何不能像當年那樣再做批注直指尚未歸京的皇后娘娘?“其實我看了這么多年星星,除了星星變暗的那個夜晚,我再也沒有看到星星有任何變化,所以欽天監(jiān)觀星一職,實在是沒什么意味?!辈恢罏槭裁?,苗可持的心情忽然變得好了起來,連連舉杯相勸,帶著微醺之意說道:“但這月亮不同,你看夜空之月盈缺有道,陰晴有序,其間自有微妙變化,無論修歷還是觀天,都大有可為,遺憾的是本官是沒有什么機會了?!毙炝际芈犚娺@話,不由又是好一陣緊張,連連勸道:“既然公主殿下仁心厚德,大人何不借勢而行,何至于如此?”苗可持聞雙眼一瞪,盯著他的眼睛,沉聲說道:“我欽天監(jiān)最初,皆是由太史令兼任,正是因為天意人心史書皆不可欺!我為何要違心做那批注?”“依據(jù)唐律和吏部遞補舊例,我若去后,你便是欽天監(jiān)的監(jiān)正,我如今被逼的無法自處,那是因為我有個不成器的兒子,被宮里那對姐弟捏住了把柄,但你不同,你身心皆正,而且無所系絆,我走之后,你可不能讓我欽天監(jiān)蒙羞!”徐良守沉默了很長時間,輕輕點了點頭。見到他有此表示,苗可持稍舒了口氣,緩聲說道:“先帝年號天啟,很多人都不知道其間的真實原因,便是我也不知道,如今看來,夫子離世,陛下歸天,一應(yīng)老臣柱梁紛紛隨之而去,這大概就是天啟的原意。”“天意不可違啊……”苗可持聲音驟然嚴厲,說道:“但人心更不可欺!既便人不能勝天,但我們可以不從天而行,這天又能奈我何?”…………欽天監(jiān)正堂的門終于打開??粗嫸揪谱詺⒌臍J天監(jiān)監(jiān)正苗可持的遺體,那名太監(jiān)領(lǐng)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說話的聲音愈尖刻顫抖,難聽到了極點。“好大的膽子……好大的膽子!竟敢畏罪自盡!”徐良守站在一旁,面無表情旁觀著這幕畫面,想著大人自殺前說的那番話,看著那名暴跳如雷的太監(jiān),不由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一個人連命都不要了,當然膽子夠大,連死都不怕的人,何談畏罪?連命都不要了,即便是昊天都拿他沒辦法,宮里那對姐弟又能如何?。ㄎ赐甏m(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