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于走出金帳,看著四周的畫面,微黑而英俊的容顏上露出滿意的微笑,滿意于部屬們的平靜,更滿意于用很多天很多年才營造出來的今天。在他看來,嚴重缺少騎兵的鎮(zhèn)北軍,根本不可能是金帳騎兵的對手,前些天雙方之間的戰(zhàn)斗進行的那般膠著,一方面是因為鎮(zhèn)北軍的戰(zhàn)斗力確實出乎意料的堅韌,唐國的軍械以及修行者揮了出想象的威力,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金帳騎兵并沒有全力出擊,更多的是試探以及消耗。步騎交戰(zhàn),不理會誰有先天的優(yōu)勢,只說心理上,必然是騎兵占優(yōu),步卒想要抵擋騎兵的攻勢,必然要在體力和精神上付出更多代價。前些天,金帳騎兵就是在消耗唐軍步卒的體力精神,更重要的是逐漸磨去對方的意志與勇氣,同時提升己方的士氣、堅定必勝的信心。今天便是決戰(zhàn)日。金帳騎兵將傾其所有攻擊,將不留后手攻擊,將不留活路攻擊,必要將數(shù)百年的屈辱還贈給唐人,必要將鎮(zhèn)北軍的主力完全擊潰。這是很冒險的戰(zhàn)法,在單于看來,卻是必勝的戰(zhàn)法,通過前些天的試探,他非常確定唐人沒有隱藏什么手段,那么便堂堂正正地碾壓過去吧。黎明漸漸來臨,東方天邊的魚肚白漸要占據(jù)十分之一的天穹,熹微晨光落在草原上,落在單于的臉上,讓他臉頰的線條顯得更加堅硬強大。他看著南方的原野。看著遠方隱隱綽綽的唐營,仿佛看到稍后,金帳的鐵騎黑壓壓如潮水般涌去,整片草原的地面都開始震動。然后就像前些天那樣,唐營處各種軍械齊,投石器出沉悶的聲音,營柵前的長矛那樣鋒利,壕坑里的鐵刺那樣寒冷,中原修行者的劍光閃爍。陣意不停涌起,天地元氣將在天地之間劇烈地變化,然而那些……終將被他的鐵騎所淹沒。勒布大將走了過來,看著這位草原歷史上最英明的單于、此生最崇敬的男人,聲音微顫說道:”今日之后,您就將是整個人間的君王?!皢斡诓辉傥⑿?。平靜如常,因為肯定,所以才能如此平靜。他的視線越過南方的唐營,望向更南方的某個位置,聽國師說,那里就是長安。那位溫和卻令人畏懼的皇帝六年前就死了。但他的女兒還活著,單于默默想著。等打下長安城,自己一定要殺了她,然后把**插進她的尸體里。阿打也出現(xiàn)在金帳外,昨夜他沒有洗澡,身上的那些血污早已凝結(jié),散著淡淡的腥臭味,招惹著野草里的蚊蠅來襲。貴人們看著這個曾經(jīng)的少年奴隸?,F(xiàn)在金帳最強大的勇士,眼睛里滿是厭憎和懼怕的情緒。根本不愿意站得離他太近。阿打前些天在戰(zhàn)場上受了傷,為了記住這次受傷,他刻意沒有把身上的血洗掉,不是想記住那次的屈辱,而是想記住自己應該向?qū)Ψ綄W習。那天他隱藏在沖陣的金帳騎兵中,突破了唐軍的壕溝矛柵,然后借著同伴的尸體藏匿,試圖在戰(zhàn)后暗殺鎮(zhèn)北軍前鋒主將華穎。阿打一直想殺死華穎,最開始的時候,只是想報復寧缺在長安城起的那些血腥殺俘行動,后來則是因為他一直沒能殺死華穎,很不甘心,那些不甘心就像毒蛇一樣讓他痛苦,讓他冒著這樣的危險進行了這一次暗殺。他的暗殺失敗了,因為從一開始的時候,更準確來說,從他隱藏在沖陣騎兵隊伍里沖到唐營前的那刻開始,他的行蹤和目的便一直被一個人算的清清楚楚。華穎始終沒有出現(xiàn),來的是一道鐵錘,然后是一道陣法。阿打陡遇奇襲,頓時受傷,但他畢竟是現(xiàn)在金帳王庭的真正高手,最終還是成功地突破唐軍重圍??,逃回了金帳,只是狼狽到了極點。他不顧傷勢,在深夜里拜訪國師,才得知那些人的身份。看穿他計劃的是書院四先生范悅,揮動鐵錘,壯猛無雙的勇士是書院六先生,而那個將陣法運用的仿佛有生命一般的女子,是書院的七先生。這三名書院先生的修行境界是洞玄境巔峰,放在世間修行界里來看,當然已經(jīng)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對于阿打這樣的真正強者來說,他完全可以一個打?qū)Ψ绞畟€,最終他卻敗的這樣凄慘,這讓他很不理解。經(jīng)過整夜的思考,阿打沒有變得更加憤怒,被憤怒沖昏頭腦,反而變得冷靜了很多。這是他第一次與書院正面在戰(zhàn)場上交手,他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對書院的尊敬多了很多,毀滅書院的決心也堅定了很多。所以此時看著晨光下的唐營,他的神情才會如此平靜,哪怕被那些貴人厭憎著畏懼著,他依然平靜,今日金帳必將獲勝,應該不需要自己出手。同樣是堅信金帳必將勝利,所以單于和阿打很平靜,更多的草原男人則顯得很狂熱,他們看著南方的唐軍,眼睛里流露出狼一般的寒光。只要戰(zhàn)勝唐國,金帳王庭便將是整個人間的霸主,在新的世界里,他們將占在中原最繁華富庶的城鎮(zhèn),披上最光滑的絲綢,占有最美貌的女人,喝上最烈的美酒、最清的溪水、吃上最軟的白面餑餑……這些,都是長生天的恩賜,不接受,會被天譴的?!瓎斡诤桶⒋蜻€有無數(shù)金帳騎兵看著南方的唐營。在唐營里,華穎將軍和部屬們也在看著北方,在更遠處的臨時將軍府里,徐遲也在看著北方,看著晨光晨風里的那群饑餓的惡狼。人們感覺到了危險。前面十余天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極為慘烈,金帳騎兵不能說沒有出全力。只是鎮(zhèn)北軍的防守極為堅韌,所以才會打成均勢,但今天不一樣。今天金帳明顯是要拼命了,那位單于和他的臣民們已經(jīng)做好準備,將整個部族的命運都壓到稍后即將開始的這場戰(zhàn)斗當中。華穎的臉色鐵青一片。有望遠鏡的幫助,他能夠看到金帳王庭那里的所有動靜,他看到那些草原蠻子正在給馬喂食,喂水,喂鹽。甚至還能看到鍋里煮著的羊棒骨。做為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唐將,他很清楚草原騎兵的做戰(zhàn)習慣,最多還有一個多時辰,那些吃飽喝足的戰(zhàn)馬,便會帶著那群狼般的蠻人向自己撲來。這是草原騎兵最正規(guī)的作戰(zhàn)法則,這也正是他臉色鐵青。無比憤怒的原因――單于和他的草原騎兵根本不憚于讓唐軍看到這些畫面,便等于說,他們將今日戰(zhàn)斗開始的時間確定好了,并且通知給了唐軍。這是何等樣的自信,對于唐軍來說,又是何等樣的羞辱!如果是十年前。華穎早在觀察到第一個畫面的時候,便已經(jīng)派出騎兵前去突襲。攻敵之不備,必然能夠取得份量足夠的戰(zhàn)果。但現(xiàn)在不行,因為他沒有足夠數(shù)量的騎兵,更不可能像鎮(zhèn)北軍全盛時那樣,按照時間分批準備著隨時可以出擊的戰(zhàn)馬……如果。那句話,那個判斷,再次在華穎的腦海里浮現(xiàn)。如果?,F(xiàn)在大唐還能擁有一支真正的騎兵,還能擁有足夠數(shù)量的戰(zhàn)馬。單于還敢如此妄進嗎?不,今天等待金帳王庭的,必將是滅亡。如果呵如果,如果真的能夠有如果,人世間又哪里會出現(xiàn)那么多的如果呢?從來就沒有如果,所以金帳王庭今天不會滅亡,單于和他的草原騎兵才敢如此囂張暴戾的突進,鎮(zhèn)北軍才會面臨如此的結(jié)局,他甚至已經(jīng)看到了結(jié)局二字上面慘淡的顏色,嗅到了結(jié)局二字上面絕望的氣息。和華穎將軍不同,普通的鎮(zhèn)北軍士兵依然神情堅毅冷靜,他們不知道那些秘密的軍情,不知道沙盤推演的結(jié)果,也不知道或者說懶得去理會這場戰(zhàn)爭勝負的成算,他們只知道戰(zhàn)斗,并且像過去那些年一樣無懼。看著四周默默準備戰(zhàn)斗的唐軍,司徒依蘭眼簾微垂,掩去那抹黯淡,然后迅抬起頭來,振奮精神,不想讓自己影響到哪怕最微小的士氣。她忽然注意到,近處鍋灶旁的一名唐軍,此時所有的唐軍都已經(jīng)快吃完了早飯,開始蹬弩修箭磨刀,只有那名唐軍依然站在鍋旁,左手拿著大碗,右手拿著木勺,大口地吃著菜稀飯,吃到里面的肉塊后,更是高興地咕嚕著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司徒依蘭走到鍋灶旁,看著那名唐軍說道。那名唐軍士兵的年齡并不大,但從他捧著粥碗的手指間的老繭和眉宇間漫不在乎的神情便能看出,這是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那名唐軍看著她,愣了愣,把粥碗放到灶沿,行了個軍禮,報告道:“前鋒營斥候四隊隊正王五,見過將軍。”“王五?很干凈利落的名字?!彼就揭捞m說道:“只是做事有些不夠利落,難道你沒有看到別人都已經(jīng)回到營里開始備戰(zhàn),你為什么還沒有歸隊?”王五表現(xiàn)的對她很尊敬,但那不意味著害怕,他用很誠懇也很搞笑的態(tài)度解釋道:“斥候暫時不用出戰(zhàn),再說了,那些蠻子至少還要一個多時辰才會打過來,何必太著急,今天的粥里放了這么多肉,不吃干凈多可惜?!彼就揭捞m微微挑眉,說道:“果然是個老兵?!蓖跷逵媚旧椎奈膊繐狭藫嫌行┌W的頸子,嘿嘿笑著說道:“您過獎?!彼就揭捞m說道:“大清早的胃口就這么好,看來你對今天這場戰(zhàn)斗的勝利很有信心,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一樣,或者……”說到或者二字時,她戛然而止。王五臉上憊賴的笑容,也忽然斂去,看著她平靜甚至有些冷漠說道:“將軍,或者什么?或者能夠有奇跡?你知道的。沒有奇跡?!彼就揭捞m目光微寒,盯著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說道:“你想說什么?!薄敖裉熘嗬锏娜夂芏啵嗖松踔帘热膺€多……雖然我鎮(zhèn)北軍的伙食向來極好,但這種待遇還是好的有些過分,這讓我很懷疑?!蓖跷搴敛晃窇炙哪抗猓届o說道:“或者,這是臨死前的最后一餐飯,所以大將軍要讓我們吃的好些?”司徒依蘭寒聲說道:”你到底想說什么?“王五指著不遠處營帳里沉默備戰(zhàn)的唐軍將士們說道:”我知道。今天這場仗必輸無疑,其實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不說而已?!八就揭捞m聞沉默了很長時間。王五說道:”您如果覺得我動搖了軍心,可以把我當場斬殺?!八就揭捞m說道:”
我更想知道,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巴跷逭f道:”因為我要想告訴徐大將軍,告訴朝廷。告訴書院……我不甘心,我不想輸,我不明白為什么鎮(zhèn)北軍會落到如此下場?!八就揭捞m沉聲說道:”為國守邊疆,是我大唐軍人的使命,你有什么不甘的?“”問題在于,徐大將軍為什么要把我們這些人送到谷河外面?為什么一定要在這里決戰(zhàn)?我不怕死。但我不想被人送著去死?!巴跷搴鋈蛔兊脩嵟饋恚咽掷锏哪旧字刂財S進粥鍋。沖著司徒依蘭吼道:”向晚原是朝廷割讓的,這戰(zhàn)場是將軍府挑的,為什么讓我們?nèi)ニ??為什么讓我們輸著去死?你們這些將軍,就算讓我們?nèi)ニ溃y道就不能贏嗎!“司徒依蘭伸手阻止身旁親兵拔刀,沉默了很長時間,因為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名老兵憤怒的質(zhì)問。是啊,朝廷要讓唐軍拒敵于國境之外。唐軍不惜拋頭顱灑熱血也會做到,但朝廷至少要讓他們贏啊,不然就算死了,又如何瞑目?”那你究竟想怎么做,想我們怎么做?“她看著王五問道,問的很認真。王五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答復,沉默了很長時間,有些黯淡地笑了笑,沒有說什么,轉(zhuǎn)身向自己的營地里走去。司徒依蘭看著他的背影,沒有繼續(xù)追問,因為她大概猜到了這位年輕的老兵想要什么,那同樣也是她想要的,是整個鎮(zhèn)北軍乃至大唐都想要的。王五走回自己的營帳,對著帳篷外的半袋干草,了很長時間的呆。他是斥候,是鎮(zhèn)北軍里極少數(shù)有馬的兵種,然而在兩年前,他的馬便死了,死在渭城外,從那之后,他便再沒有機會擁有自己的座騎。沒有座騎的斥候不如狗,王五經(jīng)常這樣想,在這兩年里,他覺得自己的日子過的確實不如狗,因為狗還能吠兩聲,他能做些什么?王五踢開干草,準備洗把臉,當他看著水桶里那張有些蒼白的臉,眉頭微微皺起,忽然開始厭憎自己現(xiàn)在的情緒。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將心底的那些絕望和憤怒盡數(shù)壓下,從鞘中抽出那把從渭城帶出來的大刀,喝斥著下屬開始準備稍后的戰(zhàn)斗。沒有座騎的斥候……還是唐軍,哪怕是絕望的戰(zhàn)斗,也要戰(zhàn)斗到底。他望向北方晨光下的金帳大營,忽然想起渭城。當年渭城被金帳騎兵屠城,只有極少數(shù)人逃了出來,他便是其中一個?;氐芥?zhèn)北軍,經(jīng)過身份審核后,他重新?lián)碛凶T,然后再次失去,就像他曾經(jīng)擁有一座渭城,最終卻什么都沒有留住。王五經(jīng)常懷念當年跟著馬將軍去草原狩獵的日子,更懷念跟著那些剽悍的前輩去梳碧湖殺馬賊搶金銀的日子,那些日子一去不再返了。他漫不在乎的憊賴神情下面,是從來沒有熄滅過的怒火和像毒蛇一樣噬咬心臟的仇恨,他無時無刻不想著隨著鎮(zhèn)北軍一道擊潰那些草原上的蠻子,收復渭城。但是那很難。而且看今天的局勢,似乎那天永遠都不會來了。他想要一匹戰(zhàn)馬,一匹神駿的戰(zhàn)馬,他想騎著戰(zhàn)馬,向著敵人沖殺,如果他有戰(zhàn)馬,他的戰(zhàn)友都有戰(zhàn)馬。那么他的心愿便會實現(xiàn)。這種執(zhí)念不停地折磨著他??粗饚ね跬ト缭迫缫暗鸟R群,他快要瘋了,這時候只要有人給他馬,他愿意付出所有的財產(chǎn)以至于生命,他甚至愿意給那些渾身酸臭的草原蠻子洗腳,稍后再殺死對方便是。如果有人給他一匹馬,他愿意為對方做牛做馬??上?,還是沒有如果。王五低頭準備洗臉,稍后必然是千年來最血腥最慘烈的一場戰(zhàn)役。這場戰(zhàn)役將由無數(shù)場戰(zhàn)斗組成,將會有無數(shù)人死去,鎮(zhèn)北軍或者會敗,那么所有的唐軍必然都會殉國,他不想死的時候,臉上還有臟東西。嘴里還有青菜葉子。下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眼花了,因為盆里的清水顫抖了起來,他的眉眼在水里變幻成奇怪的模樣,不像先前那般沉郁,反而有些滑稽可笑。感覺到遠處傳來震動的。還有數(shù)十里外的金帳王庭諸人,十余萬草原騎士正在緊張地備戰(zhàn)。正在給座騎喂清水,忽然現(xiàn),那些英勇但極為馴服的戰(zhàn)馬,忽然間變得極為焦燥不安,有的馬拼命地搖晃著頭顱,不肯低頭喝水吃草料,有的馬驚恐地望向某處。不安地踢著前蹄,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安慰自己地面?zhèn)鱽淼恼饎邮翘摷俚?,而不是它們本能里最畏懼的某些存在。整片原野都開始震動起來,從北方的渭城一直到谷河外的草甸,雙方軍營里的大車車輪吱呀作響,有些沒有注意的士兵甚至被震的有些站不穩(wěn)。阿打跳到一輛大車頂上,瞇著眼睛望向震動起處,他的眼力極好,應該是場間最先看清楚那邊動靜的人,于是他也是第一個被震撼至無語的人,那張稚嫩卻慣常驕傲冷戾的臉頰上,寫滿了不可思議的神情。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看清楚了震動的起因,五五的眉忽然高高地挑起,他的唇角高高地揚起,他的手開始顫抖,濕毛巾落到盆里,濺起水花一朵。像他一樣,營內(nèi)外的斥候以及更遠處的鎮(zhèn)北軍將士們,都感覺到這道震動,望向西北方向,軍營里變得鴉雀無聲,人們的臉上寫滿了震驚、困惑……更多的還是隱隱的激動和期盼。朝陽之下的原野清曠無比,沒有大風,塵土不起,視線極為清楚,只見西北方向的地平線上,一大片黑云正在緩緩壓至。之所以是緩緩壓至,不是因為黑云移動的度太慢,而是因為黑云遮蔽的面積太過廣闊,從而給人的錯覺。那片黑云很迅地飛掠十余里地,來到了谷河邊原野的邊緣,所有人都已經(jīng)看清,那根本不是黑云,而是一大片密集的煙塵!那些煙塵,都是馬蹄帶起的塵土!無數(shù)匹野馬,正席卷而至!朝陽映紅了天,暖暖的光線進入那片煙塵,仿似把朝霞從天空上采擷到了地面,那些狂奔的馬群仿佛正在燃燒,美麗奪目至極!根本沒有人能數(shù)清,那片朝霞里究竟隱藏著多少野馬,沒有人想算明白,有多少野馬才能造成如此驚天動地的氣勢!人們只知道,天地之間忽然多出了一群數(shù)量難以想象的野馬。這群野馬……正在向著唐軍奔來!草原上依然鴉雀無聲,于是遠方野馬的蹄聲顯得更加清晰,如驚雷一般落在所有人的耳中,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唐軍先鋒營的所有將士,都停下了備戰(zhàn)的工作,哪怕是再嚴苛的軍紀,再強悍的精神,也無法讓他們收回望向那片朝霞,那片鋪天蓋地的野馬的目光。有的唐軍開始揉眼睛,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們在心里對自己說,一定不是眼花了,可還是覺得不可相信,因為這畫面確實難以置信。有的唐軍則是連眼睛都不眨,比如王五,他像看著渭城酒館里小姑娘一樣盯著朝霞里的野馬群,深怕自己一眨眼睛,那些野馬便會消失不見。司徒依蘭緊緊抿著雙唇,臉色有些花白,握著刀柄的手有些顫抖,她知道不是幻覺,但她不確信那些野馬真的是向唐營來的,如果……如果稍后這群野馬忽然奔向東方遼闊的草原,像忽然來臨一般忽然消失怎么般?如果它們只是路過怎么辦?唐人們的心情就像他們的神情一樣復雜。緊張、渴望、震撼、擔心甚至恐慌,他們看著那片朝霞越來越近,看著充斥天地間的野馬群越來越近,越來越緊張。朝霞終于散去,回復煙塵的模樣,谷河外的草原,完全被風沙遮蔽,金帳王庭部落處的十余萬戰(zhàn)馬驚慌地嘶鳴著,陽光被隔擋。很難看清。司徒依蘭閉著眼睛,然后睜開眼睛。然后她看到一匹棕色的野馬,正在身前看著自己,那匹棕馬的眼睛里充滿像是人類嬰孩一樣的好奇,天真澄靜至極。煙塵漸斂,唐營里一片歡呼。將士們的歡呼聲是那樣的高亢,很難用詞語來形容,甚至顯得有些瘋狂,變成某種泄般的吶喊!這一切都是真的。踏著朝霞來到唐營的,確實是馬,是野馬。是無數(shù)的野馬。那些野馬在唐軍的軍營里隨意踱著步,就像逛草原一般自在。長長的鬃毛在晨風里輕輕飄舞,神駿異常,眼神里充滿了好奇。就像那匹棕色的野馬,它很不理解,面前這個女人為什么會流淚。野馬們不理解,這些人類為什么要歡呼,為什么聲音那般嘶啞。為什么要摟著自己的頸,不停地摩娑。為什么他們要笑,為什么又要哭。那是因為它們不理解,對于唐人來說,它們的到來,就是真正的神跡。十余日來,這一年來,這三年來……唐國從君到臣,從普通百姓到浴血奮戰(zhàn)的士兵,無時無刻不在祈求著能夠擁有足夠數(shù)量的戰(zhàn)馬,但他們知道那是奢望,因為向晚原沒有了,因為道門不會給唐國機會。眼看著這場將會決定整個人間走勢的大戰(zhàn)即將開始,像華穎將軍、司徒依蘭、王五這樣的人,依然忍不住喃喃念著,在心里默默想著這件事情,他們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與尊嚴,祈求不再信仰的昊天給唐國一個機會。唐國需要馬,需要戰(zhàn)馬。昊天仿佛真的聽到了所有唐人的心聲,仿佛她忘了唐人對自己的背叛,她站在朝霞深處,對著荒原深處那片泥塘說了三個字。”要有馬?!坝谑牵迫擞辛笋R?!茽I瞬間進入某種癲狂的狂歡狀態(tài),而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金帳王庭的數(shù)十部落,那里依然鴉雀無聲,所有草原人的臉色都變得極為蒼白。金帳王庭敢于舉族南侵,與唐人進行國戰(zhàn),而所有部落都毫不猶豫地跟隨單于的腳步,都是基于一個鐵一般的事實:唐軍缺馬。然而就在大戰(zhàn)之前,無數(shù)匹野馬從草原深處狂奔而至,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這些野馬是哪里來的?為什么部落長年生活在草原里,卻根本不知道這些野馬的存在,又有哪片草原能夠養(yǎng)活這么多野馬?有些部落的長老和寥寥無幾的勇敢旅行者,想起了數(shù)十年前開始的某個傳聞,據(jù)說在西荒深處那片連狼群都不敢輕易進入的大沼澤里,生活著一群可以踏水食云的天馬,那群
天馬是長生天的座騎,只是生活在人間……難道南方那片黑壓壓的野馬,便是傳說中的天馬?如果真是長生天的座騎,為什么它們會去唐營那邊?老人臉色蒼白的仿佛要昏厥,旅行者身體不停顫抖,部落勇士快要握不住彎刀的刀柄,婦人們開始用驚恐的語氣念經(jīng),想要得到長生天的庇護??粗戏戒佁焐w地的野馬群,草原人忽然覺得自己被長生天拋棄了。沒有人明白為什么會生這樣的事情,那輛停留在后方的馬車里,金帳國師也不明白,但他知道一切都變了,深深地嘆息了一聲。數(shù)名祭司已經(jīng)奉命前往金帳,他則是和剩下的大祭司,結(jié)成了一個車陣,他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因為他忌憚余簾和唐,他一直勸說單于不要如此冒進,因為他總覺得書院和唐國不會這般簡單,遺憾的是,他沒能說服對方。今天這場戰(zhàn)爭的結(jié)局,似乎已經(jīng)注定了。但有人并不這樣認為。看著南方煙塵一片的唐營,單于英俊的臉上依然神情冷峻。做為一代草原霸主,他以無上魄力推動金帳王庭舉族南侵,冒著勞師遠征被唐軍誘深包圍的危險,也要硬碰硬打這場國戰(zhàn),是因為他堅信自己能獲得最終的勝利。他要替自己的兄長復仇,最重要的,他想要統(tǒng)治整個人間,他要讓自己的部屬變成中原每個國家的貴族,要讓自己的子孫永遠占據(jù)南方美麗的山河。所以他必須勝利,這是觀主承諾他的,也是他承諾給觀主的。直到現(xiàn)在,哪怕看著無數(shù)匹野馬踏著朝霞而來,他依然沒有喪失信心,更準確地說。除了臉色難看一些,他的意志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勒布大將喃喃說道:”道門傳來的消息,據(jù)說……長生天不見了,中原人都在尋找,會不會是我們違背了她的意志,所以才會派這群天馬來幫助唐人?“單于眸里寒光乍現(xiàn)。盯著他冷冷說道:”愚蠢的東西。“勒布不敢爭辯,沉默退下。他以為自己清楚單于的心意……這場谷河草原上即將開始的野戰(zhàn),將是決定性的一場戰(zhàn)斗,金帳承受不起失敗,也承受不起回撤的代價,因為金帳的騎兵南下的太遠了,回家的路也太遠了。既然不能認輸,也不能撤退。便只有打下去,那么怎么能在這個時候。動搖軍心?勒布明白其中道理,所以被罵愚蠢的東西,也自沉默?!边@和士氣無關(guān)……唐人根本不可能贏?!啊睘槭裁??“”唐人泣血頓也想要的是什么?“”馬?!啊卞e了?!皢斡诳粗戏?,神情冷漠至極,自信至極,”唐人要的不是馬,是戰(zhàn)馬?!笆堑?,雖然司徒依蘭和王五他們每天默默想的是,無論什么馬都好,只要有馬就好,但事實上,騎兵需要的只能是戰(zhàn)馬。戰(zhàn)馬,必須要經(jīng)受長時間的訓練。而現(xiàn)在草原上的只是一群野馬……野馬沒有見過血,沒有上過戰(zhàn)場,沒有鞍,沒有轡頭,怎么騎?如何戰(zhàn)?沒有人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把數(shù)萬匹野馬訓練成能夠做戰(zhàn)的戰(zhàn)馬。清晨甫至,馬上便要上戰(zhàn)場,那些野馬……除了看,還能有什么用?聽著單于的話,勒布大將的臉色瞬間變得明朗起來,他本就是統(tǒng)率王庭騎兵的大將,之所以沒有想到這個問題,純粹是被那幕萬馬奔騰的畫面給震昏了頭腦。金帳王庭開始加快集結(jié)沖鋒的準備,先前被野馬群駭?shù)挠行┬纳癫粚幍膽?zhàn)馬,在主人的安撫下變得平靜了些,開始披掛皮甲和箭囊,只是在望向南方那些同伴的時候,金帳的戰(zhàn)馬們還是顯得有些不安,隊列有些亂。但正如單于冷漠而正確的判斷,現(xiàn)在南方唐營更是混亂。終于從狂喜和淚水里清醒過來的唐軍,聽著遠處斥候傳來的軍情聲,用最快的度開始準備戰(zhàn)斗,卻現(xiàn)鎮(zhèn)北軍先鋒大營里沒有足夠的騎具……已經(jīng)過了整整三年沒有座騎的日子,鎮(zhèn)北軍官兵們確實沒有任何人在事先會想到這個問題。更麻煩的事情還在后面,唐軍們現(xiàn)那些野馬雖然對自己表示出了相對友善的神態(tài),卻極為抗拒被系上韁繩,更不要說套上騎具……唐營里到處都是撒蹄子亂跑的野馬,到處飛舞的雜色鬢毛,甚至有野馬撞翻唐軍奪路而去……雖然看不到唐營里具體的畫面,卻能聽到那里傳來嘈亂聲音,能看到那些代表混亂的煙塵,已經(jīng)知道單于英明判斷的草原騎兵們,向著唐營方向出嘲笑的呼哨聲,揮舞著手里的彎刀,盡情地表現(xiàn)著自己的輕蔑。便在這時,天地間響起了一聲極難聽的嘶叫。那聲音像極了兩塊粗石頭在磨擦,又像是破了的風廂,給人一種后繼乏力的感覺,又像是病人在喘息,卻始終沒有停歇。難聽的嘶叫聲,劃破了天地。金帳王庭十余萬草原騎兵的嘲笑聲,被強行壓制下去。唐營里野馬不忿的嘯鳴聲和怪異的得趣噴鼻兒聲,瞬間消失。數(shù)萬匹野馬。仿佛聽到最恐懼的聲音,再不敢動彈,齊齊望向那聲嘶叫起處,高高地昂起頸,仿佛等待被檢閱的士兵。原野西北方的煙塵,正要完全落下。里面隱隱有什么走了出來。那是八匹人間罕見的神駿野馬,拖著一座破輦。破輦里坐著一頭黑驢,驢身上的皮毛剝落了很多,看著有些可憐。但它神情卻顯得很愜意,或者是天生豪氣,又或者是因為它在吃葡萄、喝葡萄酒的關(guān)系。那頭黑驢睥睨著原野間的所有馬,野馬和戰(zhàn)馬,如真正的君王。唐營里的野馬,低。金帳王庭的戰(zhàn)馬。驚恐。木柚和六師兄走出營寨,向著那輛破輦走去。這時候他們才看到大黑馬拖著那輛黑車,跟在破輦的后方,神態(tài)憨喜,身肥肉壯,看來這三年跟著長輩。廝混的很是不錯。木柚笑了笑,因為草原空氣太干燥的緣故。唇角裂開,流了些血。她和六師兄,對著輦里的黑驢行禮。黑驢很矜持地點點頭,回禮。大黑馬吭哧吭哧奔到木柚身旁,低著頭便準備往她懷里蹭,忽然想起那個現(xiàn)在只剩一只胳膊的家伙,強行扭開。木柚摸了摸它的頸。大黑馬肅容后退。低,對著她和六師兄行禮。緊接著。唐營后方傳來車輪聲響。不知多少輛大車,從輜重營里面出來,來到先鋒營里,車上滿是各式騎具和馬刀,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四師兄范悅。書院后山諸弟子,在荒原上,終于相遇。…………鞍上馬背,韁繩漸緊,野馬平靜。鎮(zhèn)北軍的騎兵們,輕輕摸著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騎具,感慨至極,他們曾經(jīng)的座騎逐漸老去直至離去,只有這些還像從前那樣,雖然舊了些,但依然好用。王五捧著清水,湊到自己的座騎前,喂它喝水,看著這匹依然有些不安分的野馬,他在心里默默想著,我真的會為你做一輩子牛馬……現(xiàn)在,讓我們先去殺敵。是的,讓我們?nèi)场=饚ね跬サ尿T兵,已經(jīng)率先攻過來了,如潮水一般。極度不安的草原戰(zhàn)馬,在主人皮鞭的亂抽下,在馬刺的痛楚逼迫下,暴出了血性與悍勁兒,忘記了本能里的某種敬畏,開始沖鋒。唐軍卻比先前要顯得沉默很多。他們沒有上馬,他們牽著那些野馬……不,從這一刻開始,就是戰(zhàn)馬,踩著草原上微硬的土壤,緩慢而堅定地向北方走去。他們是唐軍。天下最強的騎兵,從來無敵。他們牽著的戰(zhàn)馬,在西荒北方的大沼澤里,橫行了數(shù)十年,同樣無敵。金帳王庭騎兵雖強,在他們面前又算得什么?煙塵覆蓋了草原上方的天空。終于到了上馬的時刻。司徒依蘭翻身騎上棕色的野馬,緩緩自鞘里抽出寒刀。她舉起刀鋒,指向?qū)γ嫒绯彼愕牟菰T兵。她面無表情,沒有說話。她身旁的親兵忽然怒吼起來。所有的唐軍,在這一刻同時怒吼起來。長達數(shù)年的郁悶,伴著這聲怒吼,化成戰(zhàn)意。然后便是沉默的沖鋒。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沖鋒。有很多鎮(zhèn)北軍騎兵,對沖鋒這件事情已經(jīng)有些陌生,但當他們舉起刀,輕夾馬腹催動座騎向前沖刺時,那種熟悉的感覺很快便回來了。那種感覺叫做無敵。無數(shù)道煙塵,切開了草原,無數(shù)道鐵流,向著金帳沖去。一時之間,殺聲便已震天。祁連城方向。谷河側(cè)方。鎮(zhèn)北軍所有的騎兵,不知何時從那里狂奔而出。黑色的鐵流,從三個方向沉默地向金帳處匯集,如果有人能夠從天空望草原地面上看,一定會被這幕壯闊的畫面,震撼的無法語。寒風吹拂著司徒依蘭臉頰畔的絲。她想著,為了勝利。王五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眼神異常堅毅。他想著,為了渭城。金帳王旗下。單于的臉色異常蒼白。勒布焦急勸他趕緊后退,與后方的國師會合。單于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明白國師為什么一直不同意自己冒險的決定。書院……寧缺……好狠。金帳敗了。他很清楚這一點。噗的一聲,他噴出一口鮮血,搖搖晃晃,摔下馬背。谷河草甸上。寧缺放下望遠鏡,想著先前看到的那幕畫面,沉默無語。他把望遠鏡,遞給身旁的徐遲大將軍。徐遲看著他問道:“隱忍多年,就為了今天?難道你不覺得很冒險?“寧缺想了想,說道:”只有這樣才行?!靶爝t說道:”如果你能早些把這些馬交給我,一樣可以勝?!啊暗荒軞⒐馑麄??!闭f完這句話,他向草甸下走去。司徒依蘭為了勝利。王五為了渭城。他也同樣如此。所以從最開始的時候,他想的就是要……殺光他們?!闊┐蠹彝断略缕?。)(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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