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努巴爾露出了一個凄涼的笑容,那笑意淺淡而復(fù)雜,帶著幾分自嘲,也帶著幾分說不清的惆悵。他緩緩地彎下腰,伸出修長而略顯蒼白的手指,輕輕拿起桌上精致的銀制煙盒,這是他的小兒子從納迦羅斯返回后送給他的禮物。
一件小巧而精美的物品,上面雕刻著象征著伊泰恩王國的紋飾,盒蓋被歲月打磨得光滑,隱隱反射著微弱的光芒。
他用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盒蓋,像是在回憶著什么,又像是在遲疑。隨后,他緩緩打開煙盒,取出一根卷煙,熟練地夾在指尖。
他沒有向埃拉爾德西示意對方是否需要一根,因為他知道,翡翠海的家主不抽煙,他最堅定的盟友,已經(jīng)老到連抽煙這種小小的享受都快要無法承受了。
“達克烏斯……”
芬努巴爾吐出第一縷白色煙霧后,低聲說道,這個名字仿佛本身就蘊含著沉重的重量,使得它從他的口中吐出時,連空氣都變得凝滯了一瞬。
“達克烏斯……”
埃拉爾德西重復(fù)了一遍這個名字,語氣中透出幾分微妙的意味。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隨后無奈地?fù)u了搖頭,輕嘆道,“一個……奇特的……存在?”
他的話語拖得很長,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咀嚼這個結(jié)論是否合適。
隨著使團從埃爾辛?阿爾文返回,一切都變得與從前不同了。達克烏斯的名字,像是一種無形的陰影,開始在他腦海中頻繁地回響,甚至在那些安靜的夜晚,這個名字也會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讓他陷入深思。
他的長女瑪琳更是達克烏斯的堅定支持者,達克烏斯怎么怎么樣,達克烏斯如何如何說。幾乎每次談話都要提及那位杜魯奇,談?wù)撍侨绾沃贫ㄕ?,如何治理艾索洛倫、艾希瑞爾和納迦羅斯,如何改變了杜魯奇社會的面貌,她甚至?xí)驗檫_克烏斯某些話語中的智慧而顯得格外激動。
如今,這樣的談話變得愈發(fā)頻繁,甚至讓埃拉爾德西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達克烏斯的影子已經(jīng)滲透進了他們的世界,影響了他們的思考?
芬努巴爾聽著,眼中的笑意逐漸消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地吐出煙霧,那縷白色的煙霧在陽光的映照下,輕輕地飄散開來,像是某種難以喻的心緒,也像是他心中某些隱秘的情感。
“是啊,一個奇特的存在?!?
他說完這句話后,也同樣無奈地?fù)u了搖頭。
對于達克烏斯,對于他的這位朋友,他的心情是復(fù)雜的,既不討厭,也談不上喜歡,但卻充滿了某種無法忽視的情緒。
他想到了那次戰(zhàn)斗后的相遇,他原本以為等待自己的將是一場沖突,一場慘烈的圍攻,一場遲來的清算,是舊恨未了的復(fù)仇,又或者是一場不可避免的較量。
然而,達克烏斯并沒有如他所想象的那般出手,也沒有流露出絲毫敵意,反而像是一位許久未見的舊友,語氣真誠地向他打了個招呼,然后像一個久未謀面的老友般,自然地與他并肩而行,在林間閑談。
芬努巴爾記得那個夜晚,記得達克烏斯的話語,他的語氣平靜,不帶任何夸張的修飾,也沒有半分冷嘲熱諷,而是出奇的坦率、直接,甚至……真實、親切?
這讓他感到困惑。
他很難形容自己對達克烏斯的感官,他知道這不是一見鐘情,但那種感覺卻與愛情相似――只不過不是愛,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吸引力,一種對真實的渴望。
奧蘇安的宮庭里到處都是精致的謊,每個人說的話都像涂滿蜜糖的刀刃,每一個微笑背后都隱藏著算計和陰謀。
而達克烏斯不一樣,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卻又不像其他杜魯奇那樣讓人覺得危險。
他的真實感,讓人難以抗拒。
達克烏斯不僅僅是一個強者,他更像是……一場現(xiàn)象?
他是一個杜魯奇,但卻擁有超越杜魯奇的氣質(zhì)。
芬努巴爾從未見過這樣的人――達克烏斯對人心的掌控能力,幾乎是天生的,他能讓阿蘇爾、杜魯奇、艾尼爾和阿斯萊坐在一張桌子上進行談話。
這在他看來是根本無法想象的事,在他認(rèn)知中精靈是一個頑固的種族,他們的自負(fù)讓他們幾乎不可能聽從外人的意見,但達克烏斯做到了。
這是達克烏斯最可怕的地方,他不是靠武力做到這一切的,而是靠他的辭,他的氣質(zhì),他的真實感,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吸引力。
芬努巴爾有時候甚至懷疑,達克烏斯是不是生來就屬于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就像一滴水,無論流向何處,都會自然地融入其中,不會被排斥,也不會被吞沒,不是靠武力征服,而是靠存在本身讓人們接受。
之后……一切都變得與以前不同了。
其實當(dāng)時的阿蘇爾使團是有說法的,毫無疑問,瑪琳是是他最堅定的支持者之一,為了將他推上鳳凰王座,翡翠海家族付出了整整一千年的努力,這個宏偉的計劃甚至在他尚未出生時就已經(jīng)悄然展開,步步推進,最終成型。
而艾德安娜呢?
她的立場則稍顯微妙,若說瑪琳是他的堅定支持者,那她或許更像是第二梯隊的人物。盡管在外人眼中,伊泰恩與柯思奎之間的關(guān)系密切,猶如盟友,但實際情況卻遠比表面復(fù)雜,甚至在某些層面上,他們是競爭對手。
這兩個王國都依賴于海洋,都依賴于貿(mào)易,而正因如此,彼此的利益交匯之處,摩擦與矛盾便無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這種競爭關(guān)系正是芬努巴爾當(dāng)年選擇追求貝洛達的原因之一,他曾幻想過,若能通過聯(lián)姻拉近伊泰恩與柯思奎之間的關(guān)系,或許便能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二者的對立,甚至為未來的合作奠定基礎(chǔ)。
然而,現(xiàn)實往往與理想相去甚遠。
貝洛達的心另有所屬,最后更是遠走暮光要塞,這也間接的表明了柯思奎王國的態(tài)度。
事實是上,在之后的日子中,伊泰恩王國與柯思奎王國的矛盾非但沒有得到緩解,反而變得愈發(fā)激烈。
在埃爾辛?阿爾文的港口與權(quán)力核心,阿蘇爾表面上維持著團結(jié)的假象,然而在暗地里,卻因利益分配問題彼此傾軋,斗爭激烈。
商行之間的競爭尤為慘烈。
這種競爭不僅體現(xiàn)在商業(yè)領(lǐng)域,更深入到政治、外交,甚至個人層面。
來自伊泰恩的商人在瑪麗恩堡的精靈商行理事會中占據(jù)著主導(dǎo)地位,而柯思奎的商人則勢單力薄,在這種格局下,后者最終選擇無視最初的『友好與商業(yè)條約』,開始在埃爾辛?阿爾文以外的其他港口自主經(jīng)營貿(mào)易。
隨著形勢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柯思奎商人選擇直航帝國首都,繞開洛瑟恩與瑪麗恩堡的貿(mào)易壟斷。而布理奧涅更是徹底成為柯思奎商人掌控的貿(mào)易中心,他們在那里建立據(jù)點,擴展商路,與人類貴族建立聯(lián)系,逐步擺脫伊泰恩的經(jīng)濟影響力。
與此同時,『柯思奎之龍』泰瑞昂的崛起,使柯思奎王國內(nèi)部的勢力格局發(fā)生了新的變化。
泰瑞昂,手持陽炎劍,身披龍甲,那份無與倫比的武勇與光輝使他成為柯思奎王國的象征。正因如此,柯思奎的立場也開始發(fā)生變化,他們轉(zhuǎn)向支持這位戰(zhàn)士。
終焉之時時更是……
至于使團中的艾薩里昂……更像是湊數(shù)的存在?
這一切都牽涉到了奧蘇安的地緣政治和派系斗爭。
然而,達克烏斯的出現(xiàn),使這一切都變得不同了,他像一塊意想不到的粘合劑?
原本,奧蘇安與艾索洛倫之間的貿(mào)易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因為兩者之間不僅存在文化上的差異,還有諸多歷史和現(xiàn)實的障礙,但在達克烏斯的一番操作和斡旋之下,雙方竟然成功地建立起了貿(mào)易往來。
更為重要的是,三大王國之間的聯(lián)系前所未有地緊密,達克烏斯的出現(xiàn),使原本松散的開海派逐步凝聚成一個整體。這不僅是經(jīng)濟上的合作,更是外交上的聯(lián)盟,信仰的捆綁,現(xiàn)在,開海派已經(jīng)開始影響奧蘇安權(quán)力格局。
但也僅僅停留在影響上……
與改變了納迦羅斯的達克烏斯不同,他在這么多年中,只做成兩件事,一個是讓塔爾?伊瑞斯成為了奧蘇安商隊的出發(fā)點,另一個是將艦隊派到阿納海姆。但他相信,自己可以馬上可以再做成三件事,而且三件事都是大事。
“你真的……要這么做嗎?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見芬努巴爾再次從思考中回過神,坐在那的埃拉爾德西確認(rèn)道。
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像是一塊沉重的巖石投入深海,濺起漣漪,卻又迅速沉入無盡的黑暗。他的目光牢牢鎖定著芬努巴爾,想要從對方的表情中看出答案,哪怕是一絲猶豫,一絲動搖。
然而,芬努巴爾只是沉默著,指尖微微顫動,卷煙的火星搖曳不定,熾熱的余燼燃燒到盡頭,幾乎要觸及他的皮膚。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靜靜地注視著煙霧在空氣中消散,試圖透過那一縷煙霧,看到了未來的輪廓。
終于,他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平靜,帶著深思熟慮后的冷靜,可在那冷靜之下,卻隱隱透露出某種不甘,一種深藏在理智之下的憤怒。
“合作總會有主導(dǎo)方,毫無疑問,達克烏斯在主導(dǎo)著這一切。”
他說得很慢,像是在咀嚼這句話的意義。
“就像現(xiàn)在……”
他嘆了口氣,將煙蒂按熄在煙灰缸里,指尖殘留著一絲溫?zé)?,但他的目光卻依舊凝視著遠方的洛瑟恩。
芬努巴爾認(rèn)為自己不是一個輕易受情緒左右的人,作為一名政治家,他的心境向來如同深海,外表平靜,內(nèi)里翻涌。然而,他不得不承認(rèn),如今,他的思考方式,他的判斷,他對這個世界的認(rèn)知,乃至他對杜魯奇的看法,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埃拉爾德西靜靜地看著芬努巴爾,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凝視著。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宛如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他們困在這片交織著歷史與未來的時空中。
過了許久,芬努巴爾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低沉而堅定。
“我們與他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聯(lián)盟,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
他頓了頓,眼神深邃如海,然后緩緩地吐出那個他自己都覺得諷刺的詞。
“平等?”
埃拉爾德西輕笑了一聲,那笑意不帶任何輕蔑,也沒有任何嘲諷,只是單純地覺得諷刺――甚至是滑稽?
芬努巴爾自己也笑了,但那笑意稍縱即逝,轉(zhuǎn)瞬間,他的表情便恢復(fù)了平靜。
“我的時間不多了,孩子?!?
埃拉爾德西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的眼神在這一刻穿透了時間,看到了數(shù)百年前的往昔,他的聲音不再如往日那般堅硬,帶著一種難以喻的滄桑。
“我太老了,跟不上時代的變化了。我們的家族很古老,當(dāng)諸王國剛剛建立之時,我們就一直在這里了?!?
芬努巴爾沒有打斷,只是默默地聽著。他知道,埃拉爾德西并不只是單純的感慨,而是在剖析,在回顧自己的一生,在直面自己的失敗和遺憾。
“最開始的時候,我的訴求很簡單。”埃拉爾德西低聲說道,“讓伊泰恩王國出一名鳳凰王?!?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生怕驚擾了某個沉睡的夢境。
“于是,我和你的父親開始布局,你也知道這件事有多么的困難……”
他說到這里時,搖了搖頭,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苦澀的笑意。
“我們以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以為只要布好棋局,鳳凰王的位置便會落入我們的掌中。”
“可現(xiàn)實是什么?”他嘆息道,“從貝爾-夏納開始,他們就壟斷了鳳凰王座。在所有鳳凰王之中,只有艾納瑞昂不是由他們所欽定而來的。”
他輕輕地彎下腰,打開煙盒,從里面抽出一支卷煙,指尖輕輕一轉(zhuǎn),火焰躍起,將煙草點燃。煙霧在他周圍彌漫開來,像是一層籠罩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的薄霧,讓現(xiàn)實都變得模糊。
“有些精靈,不過是平凡的學(xué)者或戰(zhàn)士,但最終,他們都成為了鳳凰王。”他緩緩?fù)鲁鲆豢跓熿F,訴說著諷刺的事實,“然而,他們?nèi)际潜荒切┩踝觽兺粕贤踝?。他們由那群王子組成的議會所選擇,從他們提出的一眾候選人中超脫而出?!?
他輕哼一聲,嘴角浮現(xiàn)出一抹苦笑。他曾是叱咤風(fēng)云的存在,他在海上縱橫,在權(quán)力的棋盤上謀劃,可如今,他只是一個坐在這里的老者,手里握著一支燃燒的卷煙,眼中盡是歲月的沉淀。
“他們選擇的王,不是最強的,不是最睿智的,而是他們可以控制的或是他們欠了那些王子們的債,這樣,他們就不得不聽命于那些王子們了?!?
芬努巴爾沒有插話,他知道這些事情,太過清楚了。他就像一名站在山巔的旅人,俯瞰著風(fēng)暴肆虐的世界。早已知曉一切,卻仍然不得不面對命運的嘲弄。
“當(dāng)你走近觀看權(quán)力這座機器是如何運轉(zhuǎn)的時候,它總是那么骯臟?!卑@瓲柕挛鬏p嘆了一聲,緩緩靠在椅背上,目光望向窗外。
“他們絕不允許艾納瑞昂那樣的絕對統(tǒng)治者再次出現(xiàn),所以,他們會選擇一個他們自己期望的精靈來維持這一切。”
他的語氣里帶著某種諷刺,但更多的是深深的疲憊。
“這樣,權(quán)力不會過于集中,不會落入某一個人手中,從而避免暴政?!?
他停頓了一下,指間的煙霧盤旋升騰,像是某種無形的鎖鏈,在空氣中交織成網(wǎng),將整個世界牢牢束縛其中。
“但換來的是什么?”芬努巴爾抬起頭,聲音平靜,但卻像一把緩緩刺入心臟的利刃,帶著不可逆轉(zhuǎn)的寒意,“奧蘇安在衰落,我們與杜魯奇的戰(zhàn)爭依舊不停歇?!?
埃拉爾德西沒有反駁,他只是沉默地吸了一口煙,目光落在煙蒂的火星上,仿佛這世界的一切,都已經(jīng)隨著那微弱的光點緩緩燃盡、消散。
芬努巴爾凝視著遠方的洛瑟恩。
他的世界已經(jīng)變了。
他曾以為自己能夠掌控一切,以為自己能夠以堅定的意志引導(dǎo)阿蘇爾走向新的未來。
然而現(xiàn)實是,真正主導(dǎo)局勢的,并不是他。
那個人的身影,正越來越深地刻入這個時代之中。
達克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