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老城墻，位于城內(nèi)。不是什么象征權(quán)威的內(nèi)城，而是典型的積年疊加——一座城套著一座城，一層包裹一層。

納迦羅斯的城市沒有長期規(guī)劃，只有統(tǒng)治者的短視修補。

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

人口超過了承載，就往外修，修完再筑新墻。

到最后，整個克拉卡隆德就像一塊巨大的千層餅，每一層都裹著舊日的傷疤和新生的皮肉。

除了貴族區(qū)，其他地方走起來就像進了一個呼吸的迷宮，街巷彼此纏繞，屋頂幾乎相接，陰影層層疊疊，天光永遠照不到地面。

必要的時候，工事是不需要修建的，都是現(xiàn)成的、臨時的、拼湊的。

不在那里生活的人，進去都得懵。

達克烏斯記得很清楚。

他從克拉卡隆德貴族區(qū)出發(fā)，去往伐木場時所走的路徑，那根本不是人走的。那是一條逼仄、扭曲、詭異的通道，連空氣都帶著潮濕的腐朽味。

“確實。”芬努巴爾愣了愣，片刻后點頭承認。

他去過納迦羅斯，見過那里的街道和規(guī)劃，也理解那種反差帶來的震撼。納迦隆德城內(nèi)那條連通東西南北、擁有有軌車輛的主干線，給他的印象極深。

杜魯奇?zhèn)凃T著兩輪車，在那條筆直的路上疾馳；干線兩旁的玻璃花房反射著光，讓那座原本籠罩在鉛灰色陰影中的城市，多了一絲奇異的亮色。

那一刻，他甚至覺得陰天都似乎柔和了一點。

“位于納迦羅斯的瓦爾祭司們，在研究用液體燃料驅(qū)動的載具?！边_克烏斯拋出一個鉤子般的話題，語氣輕描淡寫，卻故意壓得神秘。

“哦？”芬努巴爾立刻被勾住了興趣。

他的眉毛微微挑起，步伐放慢，像個被引入陷阱的學(xué)者，既好奇又警惕。

“一個主駕駛，一個副駕駛，兩側(cè)還有車門。”達克烏斯繼續(xù)道，“駕駛位的中間還配有操作裝置，問這個載具的車寬是多少？”

說完，他轉(zhuǎn)頭，看向走在身后的耶利安，仿佛在課堂上冷不丁丟出一道陷阱題。

耶利安沒有馬上回應(yīng)，他微微瞇起眼，仿佛在腦中描摹那輛虛構(gòu)中的載具模型，隨后伸出雙手開始比劃。

一開始還挺認真，比劃駕駛座、比劃副座，動作準(zhǔn)確而冷靜，像個在做結(jié)構(gòu)講解的技師。但當(dāng)他比劃到車門時，動作就逐漸變得夸張了起來。

那雙手越張越開，越比越遠，仿佛那車門不是普通載具的門，而是某種巨獸胸腔上的裝甲板。

最終，他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兩米。

聽完這結(jié)論，達克烏斯幾乎要被氣笑了，他翻了個白眼，笑里透著無奈。

“車門沒你想象的那么寬，那么厚用來做什么？擋箭矢嗎？最寬也就一米八?！?

說完，他指了指街道。

“應(yīng)該拓寬?！狈遗蜖栱槃萁釉挘抗鈷哌^眼前的街道，點頭承認。以一米八的車寬來算，這洛瑟恩的街道確實太過狹窄，只能勉強容納兩輛載具相向而行。

更別提一旦出現(xiàn)車流、人流、貨車、騎行者，那必然是徹底癱瘓。

“事情沒你想的那么簡單?！边_克烏斯的語氣忽然變了，帶上那種半調(diào)侃半認真、又似乎藏著玄機的腔調(diào)，“你忘了在納迦隆德時，我對你說過的話嗎？”他像吟唱咒語般拖長音節(jié)，帶著一種詭秘的節(jié)奏，“勞工陣線、力量來自快樂、國家勞動團……”

那聲音帶著某種象征性，仿佛在召喚一個尚未誕生的秩序。

芬努巴爾聽得嘴角微動，片刻后接了上去，他模仿著達克烏斯的吟唱調(diào)。

“高速公路、鐵路干線、推廣醫(yī)保、普及教育、勞工權(quán)利、提倡行會、提高工資、促進階級調(diào)和、爐邊談話、主張對話解決社會問題！”

這些詞句，他一個都沒忘。

句句刻進了腦子，像是某種預(yù)，又像是某種正在醞釀的政綱。

耶利安聽得一愣一愣的，整個人幾乎被這兩位的神秘唱和繞暈。盡管他第一次聽到他父親提起，但他能隱約感到，那些看似隨口的詞匯背后，藏著某種結(jié)構(gòu)性的野心，一種難以想象的宏偉藍圖。

左右是不存在的，因為宮廷政治從來沒有左右——只有利益的分配與權(quán)威的延伸。

但威權(quán)是有的，法團是有的，民族是有的，階級是有的。

只不過，這些詞有的尚未出現(xiàn)，有的還停留在理論之中。

然而，這一點也不妨礙達克烏斯把那兩位的活全刨了。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重寫劇本。

“在我看來，載具是日用品，消耗品，而不是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使用的奢侈品。”達克烏斯又開口，神色篤定，聲音微揚，“用不了多久，每家每戶都會配備一輛，甚至多輛。想一想，到時候，出行問題怎么解決？”

他一邊說，一邊露出一個會心的笑，眼神中閃著狡黠的光。

那笑有點像某種考問，也像某種試探，他想知道芬努巴爾的思維能跟到哪一步。

“解決不了?！狈遗蜖枔u了搖頭，語氣干脆。

然而話音未落，他似乎又被自己激發(fā)了靈感，腦海里閃過在納迦羅斯見到的兩輪車，那些車的前后都有號牌。他一時靈機一動，抬起頭來道。

“限號？”

“神特么限號！”達克烏斯被逗得哈哈大笑，笑聲在狹窄的街道間回蕩。

芬努巴爾也笑了，笑聲里有點自嘲，也有種無奈的爽朗。

他自己都承認，這個想法不怎么樣。他甚至能想象出未來的場景：如果有人真的提出限號的方案，那那人被罵得狗血淋頭，將是注定的。有代步工具卻不能用，只能擺在家里看著發(fā)霉，那滋味，簡直糟透了。

“怎么限？單雙號？甚至規(guī)定有些區(qū)域不能進入？只能繞行？”達克烏斯繼續(xù)笑著，搖頭擺手，一副被現(xiàn)實氣笑的模樣。

芬努巴爾的笑聲更大了，他笑得直不起腰，連披風(fēng)的邊都被風(fēng)揚起，像是整座城市都在跟著他們發(fā)出輕微的顫動。

這一刻，他倆像是兩位在預(yù)未來的先知，也像兩個在時代邊緣談笑風(fēng)生的瘋子。

破曉的陽光照在他們肩頭，照亮了這場漫不經(jīng)心的對話，而他們所談?wù)摰哪切┰~、那些概念、那些笑料般的構(gòu)想，終將在未來的某一日，以驚人的形式——變成現(xiàn)實!

一邊走著，達克烏斯一邊與芬努巴爾閑扯著。

他知道芬努巴爾的壓力很大，非常大。那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像海潮一樣從腳底涌上來的壓力，正一點點將芬努巴爾拖向崩潰的邊緣。畢竟，即將開始的這一戰(zhàn)，是在洛瑟恩，在他的家門口發(fā)生的。那種從四面八方逼來的命運感，讓人連呼吸都變得沉重。

雖然芬努巴爾看上去已經(jīng)到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地步，話里話外都有種破罐子破摔的調(diào)子，一副開擺的架勢。但達克烏斯很清楚，那只是崩潰前的自我防御。

那種笑，更多是一種疲憊的偽裝，是理智搖搖欲墜前的自我暗示。

他可不希望芬努巴爾出什么事，現(xiàn)在不行，以后更不行，勉強構(gòu)筑起來的平衡會隨之崩塌，那樣的局面，將比任何一場戰(zhàn)役的失敗都更糟糕。

政治失敗往往比軍事失敗更可怕。

于是，他選擇用他所熟悉的方式來治療，他知道解決的辦法只有兩種——話療與藥療。

酒，是絕對不能碰的，酒精依賴是最下作的自毀方式，一旦染上，人就徹底廢了。

而心理學(xué)，他是懂點的，所以，他選擇了話療。溫和、潛移默化、帶著一點調(diào)侃的語氣，讓芬努巴爾有一種仍在被傾聽的錯覺。

其實還有一種療法，很現(xiàn)實的療法，不過要在今天過去后才會生效。

就像暴富能治好抑郁癥一樣……

然而，療了沒幾句，芬努巴爾便再次把話題拐回去了。

他總是這樣，哪怕達克烏斯刻意把話題引到別處，他仍會像是被某種無形的磁力拉回到同一個漩渦中心。

繞了一圈，他還是回到了今天。

“這或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不是嗎？”說完這句，達克烏斯又順手補了一句，“我們或許會省出一筆支出？這叫轉(zhuǎn)移矛盾？”

那語氣輕描淡寫，仿佛是在賬目里劃去一項不必要的經(jīng)費，但潛臺詞的冷峻，卻讓空氣微微一緊。

一開始，芬努巴爾沒反應(yīng)過來，愣了半拍。

等到反應(yīng)過來后，他又發(fā)出那種無語至極、甚至帶點自嘲意味的笑聲，笑聲干澀、空洞，像風(fēng)吹過廢棄的神殿。

正當(dāng)他要再說些什么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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