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時間還早。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一大媽在屋檐下坐著摘菜,其他人都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xué)的上學(xué)去了。
一大媽看見劉光天這個點回來,有些詫異,放下手里的菜籃子問道:
“光天兒,今兒怎么回來這么早?不該在廠里上班嗎?”
劉光天擠出一絲笑容,回答道:
“是這樣的,一大媽。廠里給我安排了個外出任務(wù),放我一天假,讓我準(zhǔn)備準(zhǔn)備。”
一大媽聽了,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
“那不挺好嗎?你這孩子,這工作多好呀,還能動不動就放個假?!?
她仔細(xì)看了看劉光天的臉色,不由得關(guān)切地問:
“對了,我咋看著你……不怎么開心呢?是任務(wù)有啥問題?”
劉光天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含糊地說:
“一大媽,這事……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他本能地不愿意把這糟心事跟一大媽細(xì)說,一來是怕徒增老人的煩惱,二來也覺著一大媽未必能完全體會他此刻心里那份沉甸甸的糾結(jié)與負(fù)罪感。
一大媽卻是個心細(xì)的,看出他有心事,柔聲道:
“你這孩子,有啥事兒,你就跟你大媽說說唄?!?
“說出來,心里興許就能舒坦點兒。大媽雖說不一定能幫你拿主意,但當(dāng)個聽眾總還行?!?
劉光天看著她真誠關(guān)切的眼神,心里一暖,想想也是這么個道理,堵在心里反而更難受。
于是他點了點頭:“行吧,一大媽,那咱屋里面慢慢說。”
一大媽應(yīng)了一聲,兩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劉光天暫住的小屋。
一大媽熟門熟路地先給劉光天倒了杯溫開水,這才在他對面坐下,開口道:
“好了,孩子,慢慢說吧,一大媽聽著呢?!?
劉光天這才深吸一口氣,開口道:
“一大媽,是這樣的。”
“隊里面給我安排了個任務(wù),讓我去支援東興公社,說是那邊的夏糧征購工作遲遲沒完成,拖了很久了。”
“名義上是讓我去開車運糧,實際上……我可能也得擔(dān)著點兒督促、催收的責(zé)任?!?
“我這心里,真是七上八下的,一點底都沒有。”
一大媽起初還沒太明白其中的關(guān)竅,順著話頭說:
“你這孩子,不就是去拉個糧食、收收公糧嗎?這有啥可犯愁的?”
劉光天搖了搖頭,語氣沉重:
“一大媽,您不知道?!?
“之前我跑車去過鄉(xiāng)下,見過公社那邊的情況……真的很不樂觀?!?
“實際困難,比我們在城里看到的、想到的,要嚴(yán)峻得多。”
“很多老鄉(xiāng)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我聽說不少公社食堂,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斷頓兒了……”
聽劉光天說到這些,一大媽才猛地想起來,是啊,好像這兩年,連城里的日子都肉眼可見地緊巴起來,定量供應(yīng),東西難買,鄉(xiāng)下指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她沒想到,實際情況會這么嚴(yán)重。
她設(shè)身處地一想,心里也跟著難受起來:
“唉……你說這……大家在地里辛苦刨食兒一年,到頭來,連明年開春的種子,或者一家老小糊口的糧食都留不下,哪還有多余的東西來交公糧???”
“這……這恐怕不是愿不愿意交的問題,是壓根就沒有東西交啊……”
她看著眉頭緊鎖的劉光天,知道這孩子心地善良,這任務(wù)對他而確實是個煎熬。
她嘆了口氣,勸解道:
“光天兒啊,大媽知道你這人實誠,心里不好受?!?
“但這事呢,任務(wù)既然已經(jīng)安排下來了,你去,是職責(zé)所在,任務(wù)總得想辦法完成。”
“可老鄉(xiāng)們的難處,咱們也得理解,要有惻隱之心?!?
一大媽沉吟片刻,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要不……你看這樣行不行?”
“你得想辦法,在城里面多湊點東西帶下去?!?
“糖塊、餅干、舊衣裳……你看能帶多少就帶多少?!?
“一大媽我這里呢,也給你湊點錢和票,你拿去多買點實在東西?!?
“到時候到了鄉(xiāng)下,能幫襯一點就給一點?!?
“咱們能力有限,幫不了所有人,但能幫一個是一個,能幫一點是一點,也算是盡一份心意,給自已積點德,求個心安?!?
她說著,眼里也流露出回憶的神色:
“大媽呢,之前也過了不少苦日子,尤其是早年兵荒馬亂的年頭,還有小時候在鄉(xiāng)下,什么苦都嘗過,知道那不容易的滋味兒?!?
“我回頭看看,家里面這個月的口糧,看能不能再省出一些來,你也一并帶點去。”
一大媽這番樸實無華卻充滿溫情的話,讓他突然感覺豁亮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