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簡兮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在此處見到這位以“閑散”著稱的皇室貴胄。楚昭的容貌與皇帝有幾分相似,卻少了幾分威嚴,多了些許清雅疏淡之氣,此刻他未著親王常服,只如尋常文士般打扮,唯有那雙沉靜眼眸中偶爾掠過的銳光,顯出其絕非表面那般簡單。
“夏小姐,冒昧相邀,唐突了。”楚昭的聲音平和,聽不出太多情緒,他做了個請坐的手勢,“雨中湖景,別有一番滋味,且飲杯薄酒驅(qū)驅(qū)寒?!?
夏簡兮瞬間收斂了所有外露的情緒,依坐下,將傘置于一旁,目光坦然看向?qū)Ψ剑骸岸送醯钕?。小女子實未料到,‘舊舟’竟是殿下。”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背褳樗辶税氡瓬鼐疲约阂渤直达?,“夏小姐近來的遭遇,本王略有耳聞。順天府登門,想必讓小姐勞神了?!?
他知曉!夏簡兮心念電轉(zhuǎn),他是在暗示關注夏府動向,還是……與傳遞信息有關?“殿下消息靈通。不知殿下今日相邀,所為何事?總不會真是邀小女子賞雨吧?!?
楚昭輕輕轉(zhuǎn)動酒杯,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湖面:“夏將軍忠勇為國,卻含冤莫白,本王亦感扼腕。只是朝局紛亂,樹大根深,有些事,急不得,也查不得?!?
這話看似感慨,實則暗藏機鋒。夏簡兮不動聲色:“殿下之意是?”
“順天府查賬,查的是明面上的‘賬’?!背咽栈啬抗?,看向夏簡兮,眼神深了幾分,“有些賬,不在府庫,而在人心,在暗處。譬如……邊關與京城之間,那些看不見的銀錢流向?!?
夏簡兮的心猛地一撞!他果然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直接指向了她正在懷疑的“邊境資金流動”!
“殿下是指……”
“本王閑散之人,不過聽些風風語。”楚昭打斷她,語氣依舊平淡,“只是聽聞,有些錢糧器械,名義上去了該去的地方,實則中途改道,需借某些‘穩(wěn)妥’的路徑周轉(zhuǎn)洗濯,方能物盡其用,或入某些人之私囊。鏢局走南闖北,押送之物繁雜,賬目往來亦多……是個不錯的幌子?!?
這幾乎是在明示了!夏簡兮指尖微涼:“殿下為何告知小女子這些?”
楚昭放下酒杯,從袖中取出一物,置于幾上——那是一枚與夏簡兮手中極為相似的云紋木牌,只是木質(zhì)更深,紋路略有差異。
“因為,有人托本王,在‘風波起時’,盡量照拂故人之后。這枚令牌,是信物,也是一點微末助力。”楚昭緩緩道,“夏小姐手中之物,可查驗某些‘鏢路’的底細,尤其是在北境三州與京畿之間往來的‘特殊鏢貨’記錄副本——當然,它們可能藏在賬本之外的地方。而本王這枚,或許能幫你打開一兩個……不那么容易打開的門。”
父親舊部竟然能請動一位親王?還是說,這位端王本身也與父親有舊,或是在這潭渾水中,有他自己的立場和謀劃?
“順通鏢局……”夏簡兮試探著問。
“水至清則無魚。”楚昭意味深長,“鏢局開門做生意,迎來送往,難免泥沙俱下。曹黨是否直接控制難說,但其門下某些人,或某些關聯(lián)方,利用其渠道行些便利,卻是大有可能。直接去查,打草驚蛇。但若知曉特定時間、特定路線的某趟‘暗鏢’……或許能窺見一斑?!?
他提供了線索,卻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更像是指引了一個需要她自己冒險去探查的方向。
“殿下為何要幫我?又為何……選擇這種方式?”夏簡兮直視楚昭。皇家之人卷入此事,風險非同小可。
楚昭輕輕嘆息一聲,那嘆息里竟似有真切的疲憊與某種未竟的志氣:“這江山,不只是龍椅上那一位的,亦是天下人的。蛀蟲啃噬邊關將士的血肉,動搖的是國本。本王力薄,能做的有限。夏小姐有膽識,有冤屈,更有追查下去的理由和……機會。今日之約,是提供一種可能。至于如何做,做不做,風險幾何,全在夏小姐自己權(quán)衡?!?
他站起身,走到艙邊,望著越來越密的雨絲:“畫舫將靠岸,夏小姐該回去了。記住,今日你我未曾相見。令牌之用,心照不宣。若真到了山窮水盡、無處容身之時……可憑此牌,到城西‘歸云齋’留個訊息。但也僅此一次?!?
船已悄然靠回岸邊。那船工無聲出現(xiàn),示意夏簡兮該下船了。
信息量巨大,疑團更多。端王是友是敵?他的話有幾分真?令牌是鑰匙還是誘餌?但毋庸置疑,他點明了順通鏢局可能的關鍵作用,并提供了一條極其隱秘的調(diào)查路徑。
這一切的一切,都要抽絲剝繭的調(diào)查清楚。
夏簡兮收起那枚新的云紋木牌,深深看了楚昭的背影一眼,拿起傘,轉(zhuǎn)身踏上跳板。
雨仍未停。她撐傘走入漸漸昏暗的雨幕,身后的畫舫“聽雨閣”靜靜泊在柳下,仿佛從未有人登臨。
手中兩枚微涼的木牌貼著她溫熱的掌心。一條比直接查賬更隱蔽、也更危險的線索,伴隨著端王莫測的立場與承諾,清晰地擺在了面前。
探查順通鏢局的“暗鏢”記錄,尋找邊境資金流動的實證。這條路,或許能直插曹黨命脈,也或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她回頭,最后望了一眼煙雨迷蒙的湖面,眼神銳利如出鞘的短刃。
有些險,必須冒。有些路,必須走。
而現(xiàn)在,路標已然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