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鎮(zhèn),衛(wèi)生院。
一股濃烈的、刺鼻的來蘇水味道混合著傷口腐爛的腥臭味,在陰冷的、充滿了絕望氣息的走廊里彌漫著。
病床上,林建國像一截被掏空了的、腐朽的枯木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
他的左腿被倒下的巨木,給徹底地砸成了粉碎。
雖然,經(jīng)過醫(yī)生連夜的搶救命是保住了。
但腿卻是徹底地,廢了。
從今往后他就是一個離了拐杖,就無法行走的…廢人了。
“…爸!你是沒看著啊!林山他…他簡直就不是人?。∷谷?,當著全村人的面拿出那張斷親書!說…說你的死活都跟他沒關系了!”
“……他還說讓我們要么自己想辦法,要么就去死!”
“媽……媽她當場,就給氣暈過去了!現(xiàn)在全村人都在看咱們家的笑話呢…”
林珠坐在病床邊一邊削著一個早已干癟了的、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蘋果一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著白天在村里發(fā)生的、那場讓她們老林家徹底顏面掃地的…鬧劇。
她,是在告狀。
也是在,煽風點火。
她希望,自己的父親能像以前一樣勃然大怒!
然后,再利用那“孝道”的大山,去狠狠地壓垮那個讓他們一家都恨之入骨的“逆子”!
然而…
她,失望了。
病床上,那個本該勃然大怒的男人從始至終都一不發(fā)。
他沒有憤怒。
也沒有咒罵。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天花板上,那一片因為潮濕而暈染開來的、丑陋的霉斑。
那張本就因為失血過多而慘白如紙的、布滿了皺紋的老臉上只有一片,死灰般的…
平靜。
和,無盡的…
悔恨。
他的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不受控制地,開始回放起他這失敗的、窩囊的、可悲的…一生。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林山的親娘還在世的時候。
那個溫柔的、善良的、總是帶著淺淺笑容的女人。
她從來,都不會像劉蘭芝這樣尖酸刻薄,算計。
她總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
她總是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他,和年幼的林山。
那時候,家里雖然也窮。
但,家是暖的。
心,也是熱的。
他又想起了,林山小的時候。
那孩子從小就懂事得,讓人心疼。
他會,在自己下工回來時像個小大人一樣為他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洗腳水。
他會把自己好不容易才從樹上掏來的鳥蛋,小心翼翼地藏在懷里帶回來,給他和他的母親改善伙食。
他會在看到自己,被林場的主任欺負了之后,一個人偷偷地跑到主任家的窗戶下用彈弓打碎他家的玻璃…
那時候的兒子,雖然也沉默寡。
但他的心里,是有光的。
是有對這個家,對他這個父親最純粹的、孺慕之情的!
可,后來呢?
后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呢?
是從他將那個叫“劉蘭芝”的女人,領進家門的那一天起?
還是從,他在那個女人的枕邊風下漸漸地,對親生兒子的苦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甚至習以為常的那一刻起?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
他,親手將那個,曾經(jīng)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兒子一點點地推向了深淵。
他也親手將一個,最孝順最懂事的孩子逼成了,一個最冷酷最決絕的…
仇人。
斷親書?
呵呵…
那張紙與其說,是林山寫給他的。
不如說,是他自己寫給自己的…
判決書!
是他,自己親手斬斷了那根本該是世界上,最牢固的…血脈親情!
“爸爸你怎么了?你……你別嚇我??!”
林珠看著那個,突然就淚流滿面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父親嚇得連手里的蘋果,都掉在了地上。>br>林建國沒有理她。
他只是,緩緩地轉過頭看著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充滿了壓抑和絕望的天空。
兩行渾濁的、充滿了無盡的悔恨和…一絲解脫的老淚從他那干枯的、早已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角,無聲地滾落下來。
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