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
紅花集。
風雪滿天。
一騎快馬冒著風雪沖人了長安城西南一百六十里外的紅花集。
元宵夜已經過了歡樂的日子已結束。
一盞殘破的花燈在寒風中滾在積雪的街道滾入無邊無際的風雪里雖然還帶著咋夜的殘妝卻已再也沒有人會去看它一眼了就像是個只得寵了一夜就彼拋棄的女人一樣。
馬上騎士在市集外就停下把馬匹系在一棵枯樹上脫下了身上一件質料很好、價值昂貴的防風斗篷露出了里面一身藍布棉襖從馬鞍旁的一個麻布袋于里拿出了一柄油紙傘一雙釘鞋。
他穿上釘鞋撐起油紙傘解下那個麻布袋提在手里看起來就和別的鄉(xiāng)下人完全沒什么不同了。
然后他才深一腳、淺一腳的踏著雪走入紅花集。
他的麻袋里裝著的是一個足以震動天下的大秘密他的心里也藏著一個足以震動天下的大秘密天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他到這里來只因為他要即時將麻袋里的東西送到紅花集上的一家妓院去交給一個人。
——他這麻袋里裝著的是什么?要去交給什么人?
如果有人知道這秘密不出片刻他這個人就會被回被亂刀分尸他的父母妻子兒女親戚也必將在三日內慘死于亂刀下死得干干凈凈。
幸好這秘密是永遠不會泄露的。他自己絕不會泄露別人也絕對查不出來。
因為誰也想不到“雄獅”朱猛竟會在這種時候輕騎遠離他警衛(wèi)森嚴的洛陽總舵單人匹馬闖入司馬群的地盤。二
就連算無遺策的卓東來也想不到他敢冒這種險。
淳樸的小鎮(zhèn)簡陋的妓院。
朱猛赤著膊穿著一條犢鼻褲箕踞在一張大炕上用一只大海碗和這里酒量最好的七八個姑娘拼酒只要有人喝一碗他就喝一碗。
他喝的是汾酒已經連喝了四十三大碗還是面不改色。
看的人都嚇呆了。
這條滿臉胡子的大漢簡直就像是鐵打的連腸胃都像是鐵打的。
“這一碗輪到誰了?”朱猛又滿滿倒了一碗酒:“誰來跟我拼?”
誰也不敢再跟他拼連一個外號叫做大海缸的山東大妞都不敢再開口。
喝醉的客人出手總是比較大方些灌客人的酒本來是這些姑娘們的拿手本事
“可是這個人……”大酒缸后來對別人說:“他簡直不是個人是個酒桶沒有底的酒桶?!?
朱猛仰面大笑自己一口氣又喝了三大碗忽然用力將這個粗瓷大海碗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一雙銅鈴般的大眼里忽然暴射出刀鋒般的光叮著剛走進門就已經被嚇得兩腿軟的龜奴。
“外面是不是有人來了?”
“是。”
“是不是來找我的?”
“是。”龜奴說話的聲音已經在抖:“是個名字很怪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
“叫做釘鞋?!?
朱猛用力一拍巴掌“好小子總算趕來了快叫他給我滾進來?!?
“釘鞋”脫下了腳上的釘鞋才提著麻布袋走進這個大炕已被馬糞燒得溫暖如春的上房。
他剛走進門手里的麻袋就被人一把奪了過去麻袋一抖就有樣東西從里面滾出來骨碌碌的滾在大炕上赫然竟是顆人頭。
姑娘們嚇慘了龜奴的褲檔已濕透。
朱猛卻又大笑。
“好小子我總算沒有看錯你你還真能替你老子辦點事回去賞你兩個小老婆。”
他的笑聲忽又停頓盯著釘鞋沉聲問:“他有沒有交代你什么話?”
“沒有?!贬斝溃骸拔抑豢匆娝掷锖孟裉嶂谙渥舆B他的臉都沒有看清楚?!?
朱猛銳眼中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嘴里喃喃的說:“現在你已經不欠我什么了我只希望你以后還會想到來看看我陪我喝幾杯酒。”
這些話他當然不是對釘鞋說的嘆氣也不是他常有的習慣。
所以他立刻又大笑:“卓東來卓東來別人都說你他娘的是個諸葛亮你有沒有想到老子已經在你們的狗窩邊上喝了一夜酒?”
“堂主做事一向神出鬼沒姓卓的怎么能料得到?”釘鞋垂著手說:“可是他一定算準了我們要把楊堅的人頭送回洛陽的必經之路所以他一定早就在這里下了樁布了卡?!?
“那有個屁用?”朱猛瞪眼道:“他既然想不到老子在這里會不會把主力都調到這里來?”
“不會。”
“他跟司馬會不會來?”
“也不會?!?
“所以他派來的人最多也不過是他身邊那兩個連胡子都長不出的小兔崽子而已?!敝烀蛿嗳坏溃骸拔伊隙ㄋ蓙淼牟皇枪f就是孫通?!?
“是?!贬斝沟溃骸耙欢ㄊ堑??!?
他垂下頭因為他不愿讓朱猛看到他眼中露出的畏懼之色。
他忽然現這個滿臉胡子滿嘴粗話看起來像是個大老粗的人不但遠比別人想象中聰明得多也遠比任何人想象中可怕得多。
朱猛忽然一躍而起金剛般站在大炕上大聲問那些已被嚇得連路都走不動的姑娘和龜奴:“現在你們是不是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沒有人敢回答沒有人敢開口。
“我就最朱大太爺。”朱猛用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就是司馬群的死對頭。”
他忽然沖出去從外面的柜臺上拿了一大碗墨汁一支禿筆進來用禿筆蘸飽濃墨在最近剛粉刷過的白堊墻上一口氣寫下了十個比頭顱還大的字。
“洛陽大俠朱猛到此一游?!?
白粉墻上墨汁淋漓朱猛擲筆大笑。
“老子已經來過現在要回去了。”他用力一拍釘鞋的肩:“咱們一路殺回去看誰能擋得住?!?
孫通其實不應該叫孫通的。
他應該叫孫擋。
因為卓東來曾經在很多人面前稱贊過他:“孫通的年紀雖然不大可是無論什么人來了他都可以擋一擋無論什么事生他也可以擋一擋而且一定可以擋得住?!?
紅花集外的官道旁有家茶館如果坐在茶館門口的位于上就可以把官道上來往的每一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孫通就坐在這個位子上。
道路兩旁的屋檐下只要是可以擋得住風雪的地方都站著一兩個青衣人這些人的年紀都比他大得多在鏢局里的年資也比他老得多。卻都是他的屬下。
這些人雖然也都是經過特別挑選、眼光極銳利、經驗極豐富的好手可是孫通無論在哪方面都比他們優(yōu)秀得多連他們自己都口服心服。
他們被派到這里來就因為孫通要利用他們的眼光和經驗檢查每一個從紅花集走出來的人。
無論任何人只要有一點可疑之處手里只要提著個可以裝得下頭顱的包袱車轎上只要有個可以藏得住頭顱的地方都要受到他們徹底搜查。
他們的搜查有時雖然會令人難堪也沒有人敢拒絕。因為每個人都知道從“大鏢局”出來的人是絕對不能得罪的。
孫通也不怕得罪任何人。
他已經接到卓東來的命令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能讓楊堅的頭顱被帶出長安府境。
他執(zhí)行卓東來的命令時一向徹底而有效。
小高從紅花集走出來的時候孫通并沒有特別注意。
因為小高全身上下絕對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藏得住一個頭顱。
可是小高卻走到他面前來了而且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甚至還對他笑了笑居然還問他:“貴姓?大名?”
他沒有笑可是也沒有拒絕口答“姓孫孫通。”
“你好。”
“雖然不太好也不能算太壞?!睂O通淡淡的說:“最少我的人頭還在脖于上?!?
小高大笑。
“知道自己的人頭還在自己的脖子上的確是件很愉快的事?!彼f:“如果還能夠知道楊堅的人頭在哪里那就更愉快了?!?
“你知道?”
“我只知道卓先生一定很不愿意看到楊堅的頭顱落人朱猛手里讓他提著它到江湖朋友面前去耀武揚威。”小高說:“所以你們才會在這里。”
“你知道的好像很不少?!?
“只可惜我還是不大明白”小高說:“要到洛陽去的人并不一定要走官道的連我這個外鄉(xiāng)人都知道另外最少還有兩三條小路?!?
“我只管大路不管小路?!?
“為什么?”
“走小路的人膽子也不會太大還用不著要我去對付?!?
“說得好!好極了!”
小高從孫通的茶壺里倒了杯茶忽然又壓低了聲音問:“你有沒有現什么可疑的人?
“只現了一個?!?
“誰?”
“你!”
小高又大笑:“如果真的是我那就很不愉快了。”
“誰不愉快?”
“你!”
小高看著孫通:“如果我要帶著楊堅的頭顱闖這一關那么閣下也許就會忽然現閣下的大好頭顱已經不在閣下的脖子上了。”
他居然還要解釋“閣下的意思就是你?!?
孫通沒有怒臉色也沒有變連眼睛也都沒有眨一下。
“我也看得出你沒有帶楊堅的人頭!”孫通說:“可是我看得出你帶了一口劍?!?
“你沒有看錯。”
“你為什么不撥出你的劍來試一試?”
“試什么?”
“試試看究竟是誰的頭顱會從脖子上落下?!睂O通說。
小高輕撫著他那個永遠不離手邊的粗布包袱微笑搖頭?!拔也荒茉?。”他說:“絕對不能試。”
“你不敢?”
“不是下敢是不能。”
“為什么?!?
“因為我這把劍不是用來對付你的”小高用一種非??蜌獾膽B(tài)度說:“因為你還不配。”
孫通的臉色還是沒有變可是眼睛里卻忽然布滿了血絲。
有很多人在殺人之前都會變成這樣子。
他的手已經垂下握住了放在凳子上的劍柄。
小高卻已經站起來轉過身準備走了如果他想要出手時沒有人能阻止他如果他不想出手也沒有人能勉強。
但是他還沒有走出去就已聽見一陣奔雷般的馬蹄聲?!?
蹄聲中還夾雜著一種很奇怪的仰步聲只有穿著釘雅在冰雪上奔鮑時才會出這種腳步聲。
他剛分辨出這兩種不同的聲音就已經看到一騎炔馬飛奔而來。
馬上的騎士滿面虬髯反穿一件羊皮大襖衣襟卻是散開的讓風雪刀鋒般刮在他**購胸膛上他一點都不在乎。
后面還有一個人腳上穿著雙油布釘鞋一只丁拉住馬尾另外一只手里卻挑著根竹竿把一個麻布袋高高挑在竹竿上跟著健馬飛奔嘴里還在大聲呼喊著“楊堅的人頭就在這里這就是叛徒的下場?!?
馬上人縱聲大笑笑聲如獅hou震得屋檐上的積雪一大片一大片的落下來。
小高當然不走了。
他從未見過朱猛可是他一眼就看出這個人必定就是朱猛。
除了“雄獅”朱猛外誰有這樣的威風?
他也想不到朱猛怎么會忽然在這里出現但是他希望孫通讓他們過去。
因為他已經看見了朱猛手里倒提著的一柄金背大砍刀。
四尺九寸長的金背大砍刀刀背比屠夫的砧板還厚刀鋒卻薄如紙。
孫通還年輕。
小高實在不想看見這么樣一個年輕人被這么樣一把刀斬殺在馬蹄前。
可惜孫通已經出去了帶著一片雪亮的劍光從桌子后面飛躍而起飛鳥船掠出去劍光如飛虹直取馬上朱猛的咽喉。
這一擊就像是賭徒的最后一道孤注已經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了出去。
這一擊是必然致命的不是對方的命就是自己的命。
朱猛狂笑:“好小子真有種?!?
笑聲中四尺九寸長的大砍刀已高高揚起刀背上的金光與刀鋒上的寒光在雪光反映中亮得像尖針一樣刺眼。
小高只看見刀光一閃忽然間就變成了一片腥紅。
無數點鮮紅的血花就像是焰火般忽然從刀光中飛濺而出和一片銀白的雪色交織出一幅令人永遠忘不了的圖畫。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美美得如此凄艷如此殘酷如此慘烈。
在這一瞬間人世間所有的萬事萬物萬種生機都似已被這種美所震懾而停止。
小高只覺得自己連心跳呼吸都似已停止。
這雖然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可是這一瞬間卻仿佛就是永恒。
天地間本來就只有“死”才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