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常委會擴大會議那扇厚重的木門在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會議室里尚未散盡的凝重空氣和無數(shù)道含義復(fù)雜的目光。我穿過空曠的走廊,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單調(diào)的回響。韓俊提前兩步,推開縣長辦公室的門,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文件、茶葉和淡淡煙味的氣息撲面而來,卻沒能帶來絲毫的放松。
我反手關(guān)上門,沒有開燈,任由冬日午后慘淡的天光透過窗戶,在寬大的辦公桌上投下長長的陰影。身體陷進那張寬大的皮椅里,椅背發(fā)出輕微的呻吟。閉上眼,剛才會議上的場景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回放。
田嘉明匯報時擲地有聲的“重大突破”,楊伯君匯報中那13個依舊頑固的“釘子戶”,劉超英閃爍其詞、避重就輕的“李勃正在梳理”……尤其是呂連群那番看似“仗義執(zhí)”實則漏洞百出的反對發(fā),以及他發(fā)后,劉超英和劉進京那令人玩味的沉默與回避。
我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無聲地咀嚼著劉超英最近的反應(yīng)。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不愿、不敢、或者說不能旗幟鮮明地站在縣委政府、站在原則立場上!
回想上午劉超英在我辦公室的表現(xiàn),那份對抓捕胡玉生的猶豫,那份試圖用“胡主席身體”、“穩(wěn)定大局”來和稀泥的圓滑,再結(jié)合此刻他在常委會上的沉默,一個清晰的脈絡(luò)浮現(xiàn)出來。
東洪八賢……東洪本土干部……這張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網(wǎng)?。?
我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窗外的天空。心里像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李泰峰、焦進崗、劉超英、劉進京,甚至呂連群,他們之間,難道真如外界所傳,有著某種超越工作關(guān)系的、更為緊密的紐帶?血緣?姻親?干親?同學(xué)?戰(zhàn)友?或者僅僅是幾十年同處一縣,在無數(shù)次推杯換盞、利益交換中形成的默契與捆綁?
這念頭一起,便如藤蔓般瘋長。每個地方的本土干部之間,不都是這樣嗎?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纏繞交織,形成一張堅韌而隱秘的網(wǎng)。不說想破開這張網(wǎng),就是想著融入這張網(wǎng),談何容易?就像紅旗書記在曹河縣,面對楓林晚卡拉ok背后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不也得先理順關(guān)系,找到抓手?沒有一幫真正支持你、愿意跟你一起“破局”的人,再好的藍(lán)圖,也只能是空中樓閣。
“依靠本土干部……”我低聲自語,帶著一絲難以喻的疲憊和自嘲。是啊,干工作離不開他們??僧?dāng)改革的刀鋒觸及這張網(wǎng)的核心利益時,他們首先考慮的,往往不是大局,不是原則,而是這張網(wǎng)本身的“穩(wěn)定”,是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情面”和“關(guān)系”。
劉超英今天的表現(xiàn),像一盆冷水,猶疑、圓滑、關(guān)鍵時刻缺乏擔(dān)當(dāng)……這樣的人,如何能扛起縣委書記的重?fù)?dān)?如何在東洪這潭深水中破浪前行?如何帶領(lǐng)全縣真正實現(xiàn)那“四個刻不容緩”?
外界盛傳的丁洪濤?那個在飯桌上公然為周海英的龍投集團站臺,甚至不惜以行政命令施壓的市交通局長?我眉頭緊鎖,一股強烈的排斥感涌上心頭。讓這樣的人主政東洪,東洪的改革事業(yè),怕是要徹底淪為某些利益集團的盤中餐!
難道東洪縣委書記的位置,真的就找不到一個既有擔(dān)當(dāng)、又能駕馭復(fù)雜局面的人選了嗎?我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心中一片茫然。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了。
與此同時,縣人民醫(yī)院住院部,那間胡玉生的病房里,氣氛卻驟然降到了冰點。
胡玉生半躺在病床上,正百無聊賴地翻著知音雜志。門被推開,廖文波帶著七八名身著警服的干警走了進來,神情冷峻,步伐沉穩(wěn)。
胡玉生抬眼一看,心頭猛地一沉。這些天他雖然被“保護”在醫(yī)院,門口也有人看著,但穿警服的人直接進房間,這還是頭一遭。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他。
“廖大隊長?你們……這是干什么?”胡玉生強作鎮(zhèn)定,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記得這個廖文波,是田嘉明手下的得力干將,眼神銳利得像刀子。
廖文波沒有廢話,直接從公文包里抽出一份蓋著鮮紅印章的文件,舉到胡玉生面前,聲音不帶任何感情:“胡玉生,根據(jù)東洪縣公安局立案決定書及刑事拘留證,你涉嫌組織、參與盜竊倒賣國家石油資源,數(shù)額特別巨大,現(xiàn)依法對你執(zhí)行刑事拘留!簽字吧?!?
“刑事拘留?!”胡玉生如遭雷擊,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他難以置信地瞪著那份文件,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死刑判決書。早上父親胡延坤來送飯時,還信誓旦旦地說“東洪老班底已經(jīng)抱團”,“上面有人頂著”,“沒事了”……怎么轉(zhuǎn)眼間,冰冷的拘捕令就送到了床頭?
“不!不可能!廖大隊啊,你們搞錯了!我冤枉!我要見我爸!我要見胡主席!”
巨大的恐懼和強烈的屈辱感瞬間沖垮了胡玉生的心理防線,他猛地從床上坐起,激動地?fù)]舞著手臂,試圖推開遞到眼前的文件和筆,說道:“哎,我是石油公司總經(jīng)理!我是胡延坤的兒子!你們憑什么抓我?!證據(jù)呢?證據(jù)那!”
“胡玉生!請你配合!”廖文波身后的兩名干警立刻上前一步,眼神凌厲,形成壓迫之勢。廖文波的聲音也冷了下來:“證據(jù)確鑿!呂振山的供述,秘密油庫的實物,資金流向的線索,都指向你!現(xiàn)在不是討論的時候,簽字!”
就在雙方僵持,病房內(nèi)氣氛劍拔弩張之際,病房門被猛地推開。胡延坤臉色鐵青,裹著一身寒氣沖了進來。他顯然是接到了呂連群的緊急電話,緊急趕了過來,呼吸還有些急促,已經(jīng)沒有了正縣級干部平日里的穩(wěn)重。
“住手!”胡延坤一聲低喝,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廖文波手中的拘留證,又掃過病床上驚惶失措的兒子,胸口劇烈起伏。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看向廖文波,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廖大隊長,玉生他……他傷還沒好利索,經(jīng)不起折騰。你們要問話,就在這里問,行不行?我保證他配合!等傷好了,該去哪去哪,?”
廖文波看著眼前這位曾經(jīng)在東洪叱咤風(fēng)云、如今卻明顯蒼老頹唐的政協(xié)主席,又看了看病床上臉色慘白的胡玉生,眉頭微皺。他此行任務(wù)明確,就是抓人。但胡延坤的身份和胡玉生確實未愈的傷情,讓他不得不考慮影響。
“胡主席,”廖文波語氣放緩了些,但態(tài)度依舊堅決,“我們是依法執(zhí)行公務(wù)。胡玉生涉嫌的是重罪,必須立即采取強制措施。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我們可以暫時不在看守所進行訊問,但必須依法羈押。在病房訊問……不符合規(guī)定。”
“規(guī)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有我做保,你們怕什么!”胡延坤的聲音帶著一絲的懇說道:“他腿上的槍傷是你們公安局打的!現(xiàn)在傷還沒好,你們就要把他往看守所那陰冷潮濕的地方送?萬一傷口感染惡化,出了人命,誰負(fù)責(zé)?!廖文波,你也是有父母的人!將心比心?。 彼麥啙岬难劬?,此刻充滿了一個父親絕望的哀求。
廖文波沉默了。他看了一眼胡玉生綁著紗布的腿,又看了看胡延坤那張寫滿痛苦和堅持的臉。僵持了幾秒鐘,他咬了咬牙,做出了一個折中的決定:“好!胡主席,您都做了指示,也考慮到胡玉生的傷情,我們可以暫時在病房對他進行初步訊問。但是,”他語氣陡然轉(zhuǎn)厲,目光射向胡玉生,“胡玉生!你必須無條件配合!如實回答所有問題!同時,為了確保安全,防止發(fā)生意外,必須采取必要的約束措施!不然,我們要承擔(dān)責(zé)任,胡主席啊,您也別叫我們?yōu)殡y?!?
說完,廖文波對身后一名干警使了個眼色。那名干警會意,上前一步,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銬,“咔嚓”一聲,將胡玉生的左手腕牢牢銬在了病床堅固的鐵架上!
冰冷的金屬觸感讓胡玉生渾身一顫,他驚恐地看著手腕上的“銀鐲子”,又抬頭看向父親,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屈辱感和對未知命運的恐懼瞬間將他淹沒。
胡延坤看著兒子被銬住的手,身體猛地一晃,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他死死咬著牙,腮幫子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渾濁的老眼里瞬間熱淚盈眶。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轉(zhuǎn)過身,步履蹣跚地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空無一人,冰冷的空氣刺激著肺葉。胡延坤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顫抖著手從口袋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支,卻怎么也點不著火。打火機的火苗在寒風(fēng)中搖曳,映著他那張瞬間蒼老了十歲的臉。終于,煙點著了。他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咳得彎下了腰,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
那不是被煙嗆的眼淚。
是心痛!是絕望!是眼睜睜看著自己唯一的兒子墜入深淵卻無能為力的巨大悲q!他恨兒子的不爭氣,恨他膽大包天,恨他把自己、把整個胡家拖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可當(dāng)看到兒子被銬在病床上,那驚恐無助的眼神,那手腕上冰冷的金屬光澤,作為一個父親,他的心像被鈍刀子反復(fù)切割,痛得無法呼吸。抽著煙,又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了速效救心丸,心里勸著自己,吃吧吃吧,不吃死了也是無濟于事。
病房里,廖文波的訊問開始了。問題直指核心:秘密油庫的位置、石油盜竊的具體操作、贓款的去向、與呂振山、薛紅的分工……胡玉生早已被嚇破了膽,面對廖文波銳利的目光和一連串無法回避的問題,他臉色慘白,嘴唇哆嗦,除了反復(fù)念叨“我不知道”、“呂振山誣陷我”、“錢都是薛紅管的”,再也說不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他眼神閃爍,充滿了恐懼和抗拒,顯然打定了主意頑抗到底,當(dāng)然更是對自己正縣級的父親還抱著一絲的奢望。正縣級干部,在縣城里,哪里還有辦不到的事情。
廖文波看著胡玉生這副模樣,心中冷笑。他知道在胡延坤的眼皮底下,在病房這種環(huán)境里,不可能問出什么。這次訊問,更多是走個過場,完成程序,同時施加心理壓力。他耐著性子又問了幾句,得到的依舊是語無倫次的否認(rèn)和推諉。
“行了,胡玉生,機會給你了,你自己不珍惜?!绷挝牟ㄊ掌鸸P錄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好好想想吧。等傷好了,換個地方,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聊?!闭f完,他不再理會胡玉生,帶著兩名干警轉(zhuǎn)身離開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胡玉生一個人。他呆呆地看著手腕上冰冷的手銬,又看看空蕩蕩的門口,他猛地掙扎起來,鐵架床被他扯得“哐當(dāng)”作響,手腕被金屬邊緣磨得生疼,卻無法掙脫分毫。
“爸!爸!救我啊爸!”絕望的哭喊聲在病房里凄厲地回蕩。
門外,胡延坤背靠著墻壁,聽著兒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夾著煙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著,煙灰簌簌落下。他閉上眼,兩行渾濁的老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這一刻,什么政協(xié)主席的體面,什么東洪八賢的尊嚴(yán),全都化為了烏有。他只是一個看著兒子走向絕境卻無能為力的、絕望的父親。
不知過了多久,病房里的哭喊聲漸漸變成了壓抑的嗚咽。胡延坤抹了一把臉,將煙頭狠狠摁滅在墻上。他臉上的悲傷和脆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狠厲和決絕。
他掏出那個笨重的大哥大,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撥通了呂連群的號碼。
“連群!”胡延坤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是我!你馬上給我問清楚!呂振山到底怎么回事?!他媽的骨頭不是挺硬的嗎?怎么就把玉生給賣了?!公安局到底對他做了什么?!我要知道細(xì)節(jié)!所有細(xì)節(jié)!”
電話那頭的呂連群顯然也被胡延坤語氣中的瘋狂嚇了一跳,也在懷疑,田嘉明這個莽夫是不是對呂振山動了手,連聲答應(yīng):“胡主席!您別急!我這就問!這就問!公安局那邊我有熟人,我馬上打聽!”
等待的時間仿佛格外漫長。胡延坤任由兒子在里面低聲抽泣,在走廊里焦躁地踱步,煙一支接一支地抽。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他心頭的怒火上澆油。教訓(xùn)一下也好,對,教訓(xùn)一下也好,不然以后這兒子,要闖更大的禍。但是真的還有以后嗎?胡延坤不敢深想。
終于,大哥大刺耳地響了起來。胡延坤看了一眼窗臺上的大哥大,幾乎是撲過去按下了接聽鍵。
“胡主席……”呂連群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震驚和……恐懼,“問……問清楚了。振山他……他在里面……遭了大罪了!公安局那幫人……簡直不是人!他們……他們把振山的肋骨……打斷了兩根!而且封鎖了消息!”
“什么?!”胡延坤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隨即是滔天的怒火!政法委的文件縣里還沒有回,這個時候,又在刑訊逼供?!袄吖谴驍嗔耍?!田嘉明!廖文波!你們好大的膽子!”胡延坤還是帶著疑惑,說道:“可信度高不高?”
“是真的!千真萬確!”呂連群的聲音斬釘截鐵,“我那朋友說,是連續(xù)熬審,疲勞轟炸,下面的人下手沒輕重……振山扛不住,才……才胡亂攀咬的?。『飨?,他們這是刑訊逼供!是屈打成招!是違法亂紀(jì)!”
“好!好一個屈打成招!好一個違法亂紀(jì)!”胡延坤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刻骨的恨意,“田嘉明!李朝陽!你們以為抓了玉生,就能一手遮天了?!做夢!”
他猛地掛斷電話,喘了幾口粗氣,腦海中已經(jīng)將田嘉明被帶走的畫面反復(fù)演練了幾次,只要確定公安局違法亂紀(jì),那么玉生的問題就能說通。他再次拿起大哥大,這一次,撥出的號碼,直通東原市政法委書記李顯平的私人電話。
電話接通,胡延坤不等對方開口,便用盡全身力氣,馬上說道:
“顯平書記嗎?我是胡延坤!我要實名舉報!舉報東洪縣公安局局長田嘉明、刑警大隊長廖文波等人,在偵辦石油公司案件過程中,對犯罪嫌疑人呂振山實施慘無人道的刑訊逼供!手段極其殘忍,致其肋骨斷裂!嚴(yán)重踐踏法律尊嚴(yán)!請求市政法委立即介入!嚴(yán)查到底!嚴(yán)懲不貸!”
電話那頭,李顯平握著話筒,聽著胡延坤那充滿絕望與仇恨的控訴,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他還是保持著清醒,市委鐘毅書記的敲打讓人在耳邊回蕩,沉默了幾秒,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