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窗外天色微明,冬日的寒氣尚未完全散去。室內(nèi)暖氣很足,彌漫著淡淡的、屬于曉陽的護膚品清香。鄧曉陽已經(jīng)穿戴整齊,一身米白色毛呢西裝,襯得她干練而優(yōu)雅。她正站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仔細(xì)地涂抹著面霜,動作一絲不茍。
我還賴在溫暖的被窩里,感受著難得的放松和慵懶。昨天來市里匯報工作,晚上就住在了市里給曉陽分的臨時房子里。想到即將正式擔(dān)任東洪縣委書記,黨政一肩挑的重?fù)?dān)即將壓上肩頭,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此刻躺在溫暖的被窩里,還是忍不住貪戀這片刻的寧靜。
“三傻子,起床了!”曉陽的聲音清脆利落,帶著一絲調(diào)侃,頭也沒回,目光依舊落在鏡子上?!澳氵@下一步當(dāng)了書記,從此君王不早朝啊?”
“你怎么起這么早,這才幾點?”
曉陽說道:“王市長可是雷打不動八點就到辦公室,我這個副秘書長,第一周上班,總不能比市長到的還晚吧?”
我睜開眼,看著曉陽的背影,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曉陽啊,黨政一肩挑……我看啊,也就是個臨時方案。新市委書記來了,什么情況還不知道呢。說不定過段時間,還得把縣長位置讓出來?!?
曉陽放下手中的面霜瓶,轉(zhuǎn)過身來,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淡然微笑,眼神卻銳利如昔:“那是自然嘛。爸昨天在電話里也說了,下一步你肯定要把縣長位置讓出來,給更合適的人選。這樣才符合組織原則,也能更好地團結(jié)班子。”她拿起桌上的公文包,一邊整理一邊繼續(xù)說,“爸已經(jīng)給偉正部長通了電話,說好了,元旦節(jié)的時候,兩家人一起吃個飯。偉正部長那邊啊,問題應(yīng)該不大。爸在省里勞動人事口和偉正部長平日里聯(lián)系挺多的,這點面子還是有的?!?
她走到床邊,俯身看著我,眼神帶著關(guān)切和提醒:“這段時間,你記住,要穩(wěn)定為主!東洪現(xiàn)在經(jīng)不起折騰了。特別是你們那個胡延坤的事,爸也特意提了,如果胡延坤能夠識相點,主動退錢,態(tài)度好一點,你們也要靈活一些處理。畢竟……他身份特殊,影響太大。能平穩(wěn)過渡最好。”
我慢慢坐起身,揉了揉有些發(fā)脹的太陽穴,嘆了口氣:“哎呀,這個胡延坤,真是舍命不舍財!到現(xiàn)在我找他談了兩次,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他死活不提退錢的事!咬死了要對抗到底啊!我看他啊,是鐵了心要坑他兒子胡玉生!我看,錢……恐怕早就轉(zhuǎn)移了,或者填了別的窟窿,根本拿不出來了!”
曉陽正要開口說什么,床頭柜上那個黑色、磚頭塊般的大哥大突然“嘀鈴鈴――嘀鈴鈴――”地急促響了起來!在清晨的寂靜中,這鈴聲顯得格外刺耳和突兀!
我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心臟!這么早,誰會打電話?而且直接打到大哥大上?這大哥大是市里配的,知道號碼的人極少!難道是東洪出事了?!
我一把抓過大哥大,手指因為緊張而有些僵硬,按下了接聽鍵:“喂?哪位?”
電話那頭立刻傳來市公安局局長李叔急切而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緊張和凝重:“朝陽!你在哪里?!”
“李叔?我在市里。怎么了?”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聲音盡量保持平穩(wěn),但語速不自覺地加快。
“東洪出事了!出大事了!你知道嗎?!”李叔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仿佛在極力控制著情緒。
“什么事?!”我猛地從床上坐直了身體,睡意全無,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直沖頭頂!曉陽也立刻停下了動作,轉(zhuǎn)過身,目光銳利地看向我,臉上寫滿了凝重。
電話那頭,李叔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沉重得如同灌了鉛,一字一句地砸進我的耳朵:
“胡延坤……死了!死在東洪縣看守所里了!初步判斷……是非正常死亡!”
清晨的寧靜被徹底撕裂。大哥大里傳來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狠狠劈在我心頭!胡延坤……死了?!死在東洪縣看守所?!非正常死亡?!
“嗡”的一聲!我只覺得腦袋里一片空白,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握著大哥大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我下意識地看向曉陽,只見她臉上的血色也瞬間褪去,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的凝重!
“李叔!這……這怎么可能?”我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有些變調(diào),幾乎是吼出來的,“胡延坤怎么會死在看守所?!他……他怎么會在看守所,他是正縣級干部,沒有市里的人,縣里怎么敢動手抓他去看守所?”
電話那頭的李叔聲音異常沉重,帶著一種壓抑的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提醒:“朝陽!冷靜點!現(xiàn)在不是追究責(zé)任的時候!具體情況,田嘉明剛剛才給我打電話匯報,他也慌了神!說什么是胡延坤要自首,他心軟就讓胡延坤去了看守所,初步判斷是心臟病突發(fā)!但細(xì)節(jié)還沒搞清楚!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控制局面!”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變得嚴(yán)厲,帶著長輩的訓(xùn)誡和上級的敲打:“朝陽?。∧阋此及。∧闶菛|洪的父母官!東洪出了這么大的事!我這個市局局長都知道了!你這個代理縣長竟然還不知道?!這就是失職!嚴(yán)重的失職!”
我被李叔嚴(yán)厲的語氣刺得心頭一凜,一股憋屈和怒火涌上心頭,下意識地辯解道:“李叔!田嘉明他……他沒給我匯報??!我……”
“屁話!”李叔毫不客氣地打斷我,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你的大哥大根本打不通!一直占線!我這是打的曉陽的大哥大才找到你!好了!閑話不多說了!現(xiàn)在聽我安排!”
李叔的聲音恢復(fù)了沉穩(wěn)和決斷,條理清晰地部署道:“三點!你立刻給我記??!”
“第一,我親自帶隊!馬上出發(fā)去東洪!調(diào)查的事,由我來主導(dǎo)!你和我匯合,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東洪!坐鎮(zhèn)指揮!穩(wěn)定局面!縣里不能亂!”
“第二,馬上讓東洪的老人出面!劉超英!劉進京!讓他們立刻去做胡延坤家屬的工作!安撫情緒!善后事宜必須立刻啟動!態(tài)度要誠懇!姿態(tài)要低!要體現(xiàn)組織的關(guān)懷!絕對不能激化矛盾!家屬要是鬧起來,后果不堪設(shè)想!”
“第三,立刻和上面通氣!老張那邊,我已經(jīng)打了電話!你鄧大爺那邊,我也通了氣!鐘書記這邊……等我們初步摸清楚情況,有了基本判斷,再由張市長親自去匯報!這件事性質(zhì)太惡劣!影響太壞!處理不好,對你和田嘉明的影響極為不利!非常不利!”
李叔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凝重:“朝陽啊,你們縣人代會什么時候開?”
我被一連串的指令砸得有些發(fā)懵,但我迅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聲音:“下周……原定是下周。”
“看情況……有可能要推遲了!”李叔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沉重,“李顯平也接到匯報了!他態(tài)度非常嚴(yán)厲!電話里都已經(jīng)對田嘉明停職審查!話里話外……也要對你做出停職處理!他揪著副縣長老黃的事不放!還有呂振山的案子!都會被翻出來放大!形勢……非常嚴(yán)峻??!”
李叔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沉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朝陽啊……你要……要做好最壞的準(zhǔn)備!”
“最壞的準(zhǔn)備?”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籠罩全身,“李叔……什么……什么最壞的準(zhǔn)備?”
電話那頭,李叔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和現(xiàn)實:“老張剛才跟我分析了……胡延坤這個在職的政協(xié)主席,這么一死,在沒有手續(xù)的情況下,還是死在公安局的看守所里,性質(zhì)太惡劣!影響太壞!上面震怒是必然的!作為東洪的主要領(lǐng)導(dǎo),你難辭其咎!縣委書記……恐怕是不要想了!能保住縣長的位置……就算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轟!”李叔的話如同最后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只覺得眼前一黑,身體晃了一下,差點沒站穩(wěn)!縣委書記……不要想了?能保住縣長就算好結(jié)果?!這……這落差太大了!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布局,眼看就要毀于一旦!
一股巨大的不甘和憤怒瞬間沖上頭頂!
我胸口劇烈起伏,臉色鐵青,眼神里充滿了憤怒、不甘和一種被愚弄的痛楚!我怎么也想不清楚,這個胡延坤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公安局看守所里,這個田嘉明在關(guān)鍵時候怎么這么糊涂。我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控制住沒有怒吼出來。
曉陽看著我痛苦的樣子,心如刀絞,但她知道此刻不是安慰的時候。聲音異常冷靜而沉穩(wěn):“朝陽!冷靜!現(xiàn)在不是發(fā)火的時候!李叔還在等你的回復(fù)!東洪還在等著你回去!穩(wěn)??!一定要穩(wěn)住!”
電話那頭的李叔聲音更加低沉和急促:“朝陽!你在哪里?我馬上去接你!我們一起去東洪!路上再詳細(xì)說!”
“我在曉陽的住處。市委家屬院,3號樓。”我報出地址,聲音沉穩(wěn)有力。
“好!十分鐘后,車到樓下!你立刻下來!”李叔說完,果斷掛斷了電話。
房間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無聲地訴說著剛才的驚濤駭浪。
我放下大哥大,眼神冰冷。曉陽已經(jīng)快步走到衣柜前,拿出我那件深藍色的毛呢大衣和圍巾。她動作麻利,臉上看不出絲毫慌亂,只有一種臨危不亂的沉穩(wěn)。
“朝陽,別急,越急越容易出錯。”她一邊幫我穿上大衣,系好圍巾,一邊低聲說道,聲音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篤定,“放心就是了。鐘書記那邊有爸,爸不行還有大舅,大舅不行還有二嫂??傊?,這件事能處理好。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你趕緊回去,把情況搞清楚,穩(wěn)住局面!”
我任由她幫我整理著衣領(lǐng),眉頭緊鎖,聲音帶著深深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曉陽啊,我現(xiàn)在最搞不明白的是……胡延坤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看守所里?!他一個正縣級干部,沒有市里的手續(xù),沒有經(jīng)過任何法定程序,田嘉明他怎么敢?!他哪來的膽子?!難道東洪公安真的像李顯平說的那樣,無法無天,見人就抓,想打就打嗎?!”
曉陽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眼神也閃過一絲凝重。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快步走到衣架旁,取下她隨身攜帶的黑色小挎包,從里面拿出一個粉紅色的、小巧精致的電話本。她翻開本子,迅速找到一個號碼,拿起桌上的電話機,毫不猶豫地?fù)芰顺鋈ァ?
電話很快接通了。
“喂?二哥?是我,曉陽。”她的聲音清晰而冷靜,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嗯,這么早打擾你……有件急事。東洪那邊……出事了??h政協(xié)主席胡延坤,昨天晚上……死在縣看守所里了。初步判斷……是非正常死亡?!?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顯然也被這個消息震住了。隨即傳來二哥曉勇(驚詫而嚴(yán)肅的聲音:“什么?!哪個胡延坤,是東洪的政協(xié)主席?
“對,一把手,但是已經(jīng)寫了辭職報告,等著這次上會,具體情況是這樣,這次石油公司劃轉(zhuǎn),阻力很大,他的兒子……”
死在看守所?!怎么回事?!他一個正縣級干部,沒有完備的手續(xù),怎么會出現(xiàn)在看守所里?!東洪縣公安局是干什么吃的?”
曉陽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事發(fā)突然,具體情況還不清楚。我也是剛剛接到朝陽這邊的消息。李叔已經(jīng)帶隊過去了。二哥,這事……。朝陽現(xiàn)在壓力很大。”
電話那頭,曉勇的聲音帶著一絲凝重和無奈:“曉陽啊,這事……人命關(guān)天??!性質(zhì)太惡劣了!不管什么原因,一個在職的正縣級干部死在看守所里,這在全國都是極其罕見的惡性事件!影響太壞了!”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提醒:“爸知道了嗎?這事……得趕緊跟爸通氣!”
“爸那邊已經(jīng)知道了?!睍躁栒f道,“你知道的,朝陽現(xiàn)在很關(guān)鍵,人代會下周就要開了……”
曉勇嘆了口氣,聲音帶著一絲為難:“曉陽啊,再關(guān)鍵也是人命關(guān)天!這事捂不??!也壓不下去!你二嫂那邊……她是個有原則的人,最見不得這種違法亂紀(jì)、草菅人命的事!如果調(diào)查結(jié)果出來,東洪縣局,特別是朝陽他們,在這件事上有重大責(zé)任或者失職瀆職,你二嫂……恐怕不會輕易開口說什么的。她不會去觸碰原則底線?!?
曉陽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仿佛早已料到二哥會這么說。她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二哥,我知道。所以我才給你打電話。目的只有一個:在調(diào)查結(jié)論出來之前,在真相大白之前,不能讓人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到朝陽一個人頭上!不能讓人借機整他!要確保調(diào)查是公正的!要有人盯著!明白嗎?這事,你得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