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縣長,”我的聲音平靜,卻帶著壓力,“曹河酒廠什么時候……進了這么多人?我印象里,八七、八八年我來考察的時候,全廠職工好像還不到一千人。這幾年功夫,怎么膨脹到了三千多人?這些新增的人員,都是怎么進來的?有沒有經過嚴格的勞動計劃和崗位核定?”
苗東方顯然沒料到調研會突然轉向如此尖銳的人事和成本問題,他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撓了撓頭,習慣性地用起了基層干部面對棘手問題時的“緩沖話術”。
“李書記,這個……這個情況比較復雜,是歷史遺留問題,不太好解決啊。這里面很多人,都是咱們縣里……一些老領導、老同志的家屬子女,或者通過各種關系安排進來的?!?
鄧文東也是老曹河人,對酒廠的情況也是知道的,就道:“書記啊,當初酒廠效益好的時候,大家都想往里擠,廠里也有壓力,口子一旦打開,就關不上了。雖然現在多數都是合同工,但合同簽了,也不好隨便清退,牽扯面太廣,涉及一兩千個家庭,穩(wěn)定壓力……非常大?!?
鄧文東話里的潛臺詞很明確:這不是簡單的經營問題,這是盤根錯節(jié)的社會問題、政治問題。動這里的人,等于動了一張巨大而敏感的關系網,可能引發(fā)難以預料的社會穩(wěn)定問題。”
我心里此刻快速衡量,看來曹河酒廠的問題比棉紡廠嚴重復雜的多,如果在現場沒經過慎重考慮就做決斷,那太過武斷,就道:“向東,云飛,包括這個文東同志和東方同志,咱們試探性的討論下啊,如果……我是說如果,縣委下定決心,要推動曹河酒廠進行徹底的改革,包括對人員結構進行優(yōu)化調整,打破‘大鍋飯’,從企業(yè)經營管理的角度,大家認為……要保留多少人合適?”
張云飛背著手,稍一思考就道:“朝陽書記,在這個問題上,我不專業(yè)啊,還得向東來說?!?
孫向東迎著我詢問的目光,沒有立刻回答。他再次看了一眼苗東方,又看了看旁邊的鄧文東。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里沒有了剛才算賬時的激動:“書記,從純粹的生產上講,現在拋去銷售,最多保留七百人到一千人左右,我看就足夠了,但是朝陽有件事,我必須跟您說清楚。”
他笑了笑:“不是我耍無賴啊,按照我們三方簽訂的合同,曹河縣酒廠的具體行政管理,你像包括人事、財務、勞資啊,并不歸我們管?!?
他看著鐘健道:“這事啊,是鐘主任在抓。我作為平安縣高粱紅酒廠委派過來的技術負責人,我的核心職責是:保證生產工藝,東投集團酒水公司負責全部產品的市場銷售。所以,具體用多少人,朝陽啊,還得你們縣里啊拿主意?!?
孫向東的話是劃清了責任的邊界:“至于曹河酒廠本身這個‘殼’,包括里面的三千多名職工如何管理、工資如何發(fā)放、非生產性成本如何控制……實際上是曹河的問題,他們是只管分錢的?!?
我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孫向東的說法,看來問題的解決還是要回到曹河,但在動棉紡廠之前,對于曹河酒廠,不宜動作太大。
我看著鐘健說道:“鐘主任啊,問題你怎么看?”
鐘健揉了揉鼻子,頗為無奈的道:“書記,這個,這個確實不好辦,我們聽縣委的?!?
我心里暗道,這個鐘健,倒是沒有一丁點鐘書記的魄力。
我一邊往外走,一邊道:“聽縣委的,縣委讓你清理兩千人,你什么時候能完成?”
此話一出,幾個干部的目光都落在了鐘健的身上,他尷尬的笑著,片刻后道:“書記,兩千人,不太可能,不太可能,我接手的時候,廠里正式工就已經1200人了。我進來之后,才卡住了正式的編制,后來這接近兩千人,都是臨時工。都清理了,難度確實大?!?
我心里暗道,還好正式編制的總盤子只有1200人。我繼續(xù)道:“債務,債務多少?”
鐘健猶豫了下,說道:“三千四百萬,不過李書記,前兩任的班子都被抓走判刑了。退回來二百多萬,我接手之后,就只有利息了!”
聽到三千四百多萬,我還是為之一震,心里暗道,咋可能欠五千多萬?我直接道:“利息多少?”
鐘健道:“書記,明面上銀行的利息有九百多萬,然后兄弟廠之間的利息,有四百多萬,大家都借錢,十五六個點的錢都敢借,沒幾年就滾成三千四了?!?
鐘健一邊給我匯報,一行人還是來到了會議室。
會議室內臨時增加了張云飛的桌簽,這倒也正常,畢竟張云飛是酒廠的銷售方的代表。
苗東方要主持會議,我直接道:“苗縣,今天啊你休息,我來主持曹河酒廠的這次調研?!?
苗東方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收起了主持詞?!?
我直接道:“同志們,今天啊到曹河酒廠調研,收獲很大,特別是云飛董事長親臨,對我們做好酒廠的工作有了底氣。調研的時候,已經聽了同志們的匯報,情況啊已經基本從掌握了。我們直接談問題,第一個債務問題,縣里統(tǒng)一研究解決,今天我們只研究一個問題,那就是人員問題。我想聽一聽,你們管委會在解決人員問題上的思路……”
鐘健看了看管委會的其他干部,大家面面相覷都沒有表態(tài)。
我把鋼筆丟在桌子上,往椅背上一靠,說道:“看來下不了決心啊,是不敢下還是不想下???鐘健你是管委會的書記,主任,你說?!?
鐘健被點了名,只能硬著頭皮說道:“李書記,該清還是該清,我們也認識到了這個問題,但是清誰不清誰,清理多少,確實不好拿主意啊。”
我說道:“這說明啊,你們平時根本沒有思考這個問題,為什么要清理,你們想清楚沒有???就是很簡單嘛,酒廠養(yǎng)不起這么多閑人,這么多人養(yǎng)下來,你們償還債務根本無從談起。到最后到家一起等破產,這一點能認識到吧!”
鐘健幾人都點了點頭。我繼續(xù)道:“很好,清理的必要性你們是能夠認識的,但是清理的步驟和方式,怎么辦?”
我看著幾人都不敢表態(tài),心里暗道:“看來,一到得罪人的時候啊,都不敢說話了。”
我笑著道:“要不要給你們十分鐘,班子開個會???”
鐘健看著苗東方,又看了鄧文東,兩個人也都沒有要搭話的意思。鐘健說道:“書記啊,其實不好辦啊,會有穩(wěn)定問題,就拿棉紡廠來說啊,棉紡廠他一共才一千多號人,就鬧得不可開交,我們現在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啊,一旦開了口子,怕是,怕是要鬧啊。到時候,縣委政府,甚至市委政府都會有壓力?!?
我淡然道:“哎,市委的壓力有市委書記,縣委的壓力有我,關鍵是你們班子能不能扛得住自己的壓力,從內心里愿不愿意清?!?
我看了眾人一眼,幾人神情各異,但是臉上都能看的出來,明顯的寫著不情愿。我也知道,相比于債務問題,人的問題是最難的。畢竟,債務欠的再多,也是國家欠的,而動人,就意味著動自己的舅子老表了,是事關自己的利益。
我笑著說道:“關起門來講,到了今天的這個局面,根源在哪里?我看根源啊就在你們班子上嘛,你們的班子開了口子,又不忍心對自己下手嘛。鐘健同志,你敢不敢?guī)ь^先把自己的關系給清理了?。啃璨恍枰医o鐘毅書記打電話匯報???”
此話一出,鐘健抬著頭,馬上又搖著頭,尷尬笑著道:“書記,不需要,我?guī)ь^,我?guī)ь^。”
其他幾位干部,有的抓耳,有的撓腮,不過看表情都知道今天不表態(tài)不行了。
我看幾人難為情的樣子,就抬手看了看手表,已經十二點半,倒是確實也有顧慮擔心引發(fā)群體性事件,改革必然是要穩(wěn)妥為主,就道:“這樣,也不一棍子打死,也給你們班子自主權,保留兩百人左右,剩下的分三個月內消化。”
鐘健道:“書記,這個,是不是?會引發(fā)矛盾啊?!?
我說道:“出現了矛盾,再解決矛盾,不要因為擔心出現矛盾,就不解決問題。這本身就是一個矛盾。好吧,時間也不早了,一點鐘我還有會。下來之后,你們做方案,主動離開配合工作的,適當補償,這個錢該出要出,方案苗縣長先審,苗縣審完之后,政府常務會研究!”
接著蔣笑笑就起身幫我拉開座椅,緊接著孫向東就陪著我出了會議室。
張云飛走的稍后,鐘健跟在張云飛身后,快走幾步,說道:“張總啊,你跟書記關系好,你給書記說說,接近兩千人,這要是引發(fā)了群體性事件,這怎么得了啊!”
張云飛看了看門口,帶著點撥的意味道:“哎呀,鐘主任,你怎么還想著出群體性事件,不會出任何群體性事件。李書記給你們留了200人的口子,那一千多人馬上就要內斗爭留下來的名額了,誰還敢和組織鬧?!?
說罷就快走了兩步,出了會議室。留下了幾個管委會的干部,其中一人明顯松了口氣,還好,還好,還給咱們留了面子。走走,李書記還沒吃飯。
而在棉紡廠辦公室,棉紡廠廠長馬廣德皺著眉頭,與許紅梅和財務科的同志一起坐在辦公室,焦頭爛額地商量著該如何交縣里要的材料。
馬廣德靠在椅背上,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從何談起了,明天就要交報告,這個報告怎么交上去?”
他抬眼看向財務科王艷秋科長:“王科長,你說一說,到底有沒有問題。”
王科長扶了扶眼鏡,說道:“馬廠長,我做賬你還不放心嗎?從賬務上來講,賬面上的內容,任誰也看不出來有問題,這一點你放心。不論是縣委書記還是縣審計局,他們從材料上來看,咱們的材料都很正規(guī),每一筆花銷,領導簽字、規(guī)章制度、報銷憑證啊都有。而且啊,歷年審計報告也寫得很清楚,都是由當時的負責同志簽字蓋章的。這材料拿到哪里都經得起看?!?
三個人又核對了一會兒即將上報的審計報告之后,馬廣德心里算是踏實了一些。馬廣德看了一眼王艷秋,說道:“好吧。王科長,這樣吧,你呀先再整理一下資料,下午的時候開會專題研究這個事兒。我和紅梅再商量商量,我們去給李書記和苗縣長匯報?!?
王科長剛要走,馬廣德馬上又說道:“唉,對了,這個月的工資和貸款,有什么著落嗎?”
王科長面露難色,說道:“哎呀,貸款嘛……估計有點懸,可能貸不下來了。我看,完全得由新任李書記來想辦法解決我們這筆貸款問題。他不是正在跟縣里爭取掛賬停息嘛?”
“嗯,嗯?!瘪R廣德?lián)]了揮手。王科長走了之后,許紅梅說道:“書記,你呀也不要太動肝火嘛。這周平不識抬舉,也是小人一個,自命清高。”
她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等到馬書記回來之后,再好好收拾他?!?
馬廣德抬眼看了看年輕漂亮的許紅梅,不自覺地揉了揉自己的腰帶,然后說道:“定凱那邊我已經打過電話了,他要到月底才回來。月底回來之后,如果定凱能夠成為縣長的話,局面又不一樣了?,F在的情況是,縣里面是李書記一個人說了算。不過啊,歸根結底啊,你說得對,還是周平那個小人的問題。如果周平的問題能解決了,以后很多事情就好辦了。工人不鬧事,再穩(wěn)穩(wěn)地拖上半年,基本上就可以給縣政府打報告,爭取破產?!?
許紅梅說道:“馬書記,咱們啊也不能太被動了,還是該主動時要主動嘛?!瘪R廣德說道:“哎呀,這個周平,一不貪財二不好吃,連出去吃個飯都不敢,想拿捏他,不容易啊。”
許紅梅說道:“馬書記,您實在……您忘了嗎?上次市委書記于偉正來調研的時候,工人出現堵路的情況,是什么原因?那不就是有人在背后指使,鼓動工人上街鬧事嗎?工人上街鬧事,于書記的車隊就被迫改道。最后鄭紅旗書記在任的時候,他就一直想調查這個事兒。紅旗書記走了,我相信公安局調查這個事兒,應該還沒有定論吧?”
許紅梅的話一下子點醒了馬廣德,他眼睛一亮:“你是說……”
許紅梅微微一笑,伸出自己溫暖的手,在馬廣德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馬廣德反手握住,許紅梅并不著急抽出,而是面帶微笑,繼續(xù)說道:“如果公安局再繼續(xù)調查,您給公安局孟局長打個電話,把周平抓了,不就完了嗎?就說他煽動工人鬧事,破壞安定團結?!?
“證據?”
許紅梅道“證據,還不都是工人說的。周平這人,早有工人看不上他了?!盻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