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帶食物了?肉干最好!”
達克烏斯抬起頭,揚聲問道。
一陣短暫的窸窣聲后,一名海衛(wèi)站了出來,從腰間的行軍袋里掏出了一瓶罐頭。
“高貴的瑪瑟蘭之子!”他恭敬地說,“我這里有一罐鯪魚罐頭?!?
“打開它。”達克烏斯點了點頭。
“我這兒還有點葡萄酒?!绷硪幻Pl(wèi)也緊接著出列,從行軍袋里抽出一個深色玻璃瓶。這是他為自己準備的應急口糧和少許慰藉,此刻毫不猶豫地拿了出來。
此刻的場景甚至透著一絲奇異的溫馨,歐西約坦正被達克烏斯穩(wěn)穩(wěn)地抱在懷里。這位傳奇變色龍此刻全然收斂了叢林獵手的鋒銳與流亡者的警惕,身形蜷縮起來,像個找到依靠的孩子,像個大狗狗,像個大貓。
他閉著眼睛,喉嚨里發(fā)出低沉而規(guī)律的、近乎滿足的咕嚕聲,那緊繃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神經(jīng),在烏瑪克的懷抱中第一次真正松弛下來。
對他而,這懷抱便是混沌風暴后,最堅實、最溫暖的避風港。
達克烏斯則用空閑的那只手,輕輕地、有節(jié)奏地撫摸著歐西約坦那碩大而結構奇特的頭冠,動作里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安撫與親昵。
艾斯林見狀,默默走了過去,從兩名海衛(wèi)手中接過了罐頭和酒瓶。他來到達克烏斯身旁,將酒瓶遞上,自己則摸出胸前的匕首,熟練地撬開了罐頭的鐵皮蓋子,一股咸鮮的海產(chǎn)氣味立刻飄散出來。
“來,先喝點這個?!边_克烏斯接過拔掉軟木塞的葡萄酒,將瓶口遞到歐西約坦嘴邊。
歐西約坦那雙剛剛還緊閉的、超凡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警惕而好奇地審視了一下瓶中晃動的深紅色液體?;蛟S是對烏瑪克毫無保留的信任,又或許是真的渴了,他伸出舌頭試探性地舔了舔,隨即用手扶住瓶子,仰起頭,將瓶中本就不多的葡萄酒一飲而盡。
喝完后,他咂了咂嘴,發(fā)出一個輕微的、意義不明的氣音,目光隨即轉向了艾斯林手中那罐打開的鯪魚,鼻翼微微抽動。
從混沌魔域的荒蕪與血腥中歸來,最簡單直接的食物與水分,便是重新連接生之實感的最好媒介。
“五千五百年?”
當歐西約坦開始安靜而專注地進食時,達克烏斯凝視著蜷縮的身形,忽然長長地、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仿佛在消化一個令人心悸的數(shù)字,聲音里充滿了難以喻的感慨。
“你是說……”杜利亞斯聞,猛地瞪大了眼睛,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他像是要抓住某個稍縱即逝的念頭,手在空中不自然地比劃了幾下,卻找不到合適的手勢來表達內(nèi)心的震撼。最終,他嘴里艱難地蹦出了一個詞:“大入侵?”
他去過露絲契亞大陸,與蜥蜴人打過交道。
雖然他不明白為什么眼前這個叫做歐西約坦的生物長得如此奇特,與尋常靈蜥截然不同。但他確信,這確確實實是一位蜥蜴人,他侄子達克烏斯所有的舉動、那份自然而然的親近與權威,就是最好的證明。
一旦確認了這個錨點,后續(xù)的推斷便如同冰冷的鎖鏈,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地展開。
歐西約坦能出現(xiàn)在洛瑟恩深處這避難所的房間,絕無可能是跟著丘帕可可那樣正常途徑來的。那么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是昨天趁著混沌開啟傳送門的混亂,從那里逃出來的。
既然能逃出來,就意味著他曾經(jīng)在某個時間點進去過。
總不可能是混沌魔域憑空誕生出一個蜥蜴人吧?而且達克烏斯還認識他?
這個想法過于荒誕,一點也不好笑。
“不止!”賽芮妮的聲音斬釘截鐵地響起,她的目光落在歐西約坦身上,帶著一種混合了憐憫與敬畏的復雜神色,“混沌魔域內(nèi)的時間流逝詭異莫測,毫無規(guī)律可。在那片扭曲虛妄的境域中度過一年,凡世可能已滄桑千年,也可能只過去一瞬。那里是時間的墳場,也是感知的迷宮?!?
她的話讓本就沉重的氣氛更加凝固。
此刻,母性的光輝在她的身上爆發(fā),如果不是歐西約坦依然保持著潛意識的戒備姿態(tài),她甚至想靠近一些,像達克烏斯那樣,給予這個經(jīng)歷了難以想象孤寂歲月的靈魂一些撫慰。
“這……幾萬年?”
艾斯林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不愿相信的抗拒,這個數(shù)字已經(jīng)超出了他理性思考能輕易接納的范疇。
幾萬年?
那是什么概念?
那是連高山都會夷為平地的歲月,是文明興起又覆滅數(shù)個輪回的尺度。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杜利亞斯,看到對方臉上同樣寫滿了極致的震驚與茫然,才確信并非自己聽錯。最后,他的目光投向達克烏斯,尋求一個確認,或者說,一個能讓這驚人事實稍微落地一點的解釋。
就連一直保持著紀律、處于待命狀態(tài)的海衛(wèi)們,此刻也無法抑制地出現(xiàn)了一陣細微的騷動。低低的抽氣聲、武器與甲胄極其輕微的碰撞聲、以及彼此間快速交換的、充滿難以置信的眼神。
他們不完全理解『混沌魔域』和『時間扭曲』的全部意義,但『五千五百年』、『幾萬年』這樣的詞匯,以及諸位大人臉上那前所未見的凝重,足以讓他們明白——眼前這個被瑪瑟蘭之子抱在懷里、安靜吃著魚罐頭的奇特生物,其背后所承載的時光重量與苦難,恐怕遠超他們所有人的想象總和。
房間內(nèi)一時陷入了沉寂,只有歐西約坦小口吞咽食物的細微聲響。
那沉默中,充滿了對浩瀚而殘酷時間的敬畏,以及對一個靈魂竟能穿越如此漫長孤寂深淵的震撼。歐西約坦的存在本身,仿佛就是一個從時間斷層中走出的、活著的奇跡與傷疤。
“他誕生于大入侵那個黑暗的年代。”達克烏斯的聲音低沉而平緩,如同在展開一卷浸透血與火的古老卷軸,耐心地向周圍仍在震驚中的人們解釋,“當混沌狂潮席卷世界時,他曾對無盡的大軍發(fā)動過決死的伏擊,但最終……被迫隨著守軍一同退守到了帕花科斯?!?
他描繪著那末日般的景象:史蘭魔祭司波卡薩爾在絕境中試圖操縱前所未有的宏大能量魔法,以期驅逐惡魔,就像奇科塔與克羅卡那樣,他需要時間,需要為那毀天滅地的法術積蓄力量。
于是,退守到殘破城內(nèi)的蜥人戰(zhàn)士,以及由歐西約坦帶領的變色龍獵手們,用血肉之軀拼死為他爭取那短暫而珍貴的時間。
“然而,遺憾終究發(fā)生了?!边_克烏斯的語氣帶上一絲歷史的沉重與無奈,“那股被召喚而來的、過于龐大的能量……失控了,不受控制的魔法洪流盤旋沖天,硬生生在現(xiàn)實的天穹上,撕開了一道通往混沌魔域的可怖裂隙。”
波卡薩爾,以及他身邊最后的保衛(wèi)者們,瞬間被吸入那絕望的深淵。而帕花科斯這座古老的神廟城市,則在短短幾秒鐘內(nèi),經(jīng)歷了數(shù)千年的自然風化與腐朽,大部分城區(qū)連同其中的居民,頃刻間化為塵埃。
唯有達克烏斯后來曾探訪過的那座核心金字塔,雖遭受毀滅性破壞,卻奇跡般地留下了殘骸。
“波卡薩爾……”
當這個名字從達克烏斯口中再次說出時,正在安靜進食的歐西約坦猛地停止了所有動作。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壓抑、帶著哽咽般顫抖的嘶鳴,那聲音晦澀而破碎,仿佛承載著太多無法說的畫面與情感,僅僅是吐出這個名字,就用盡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氣。
“吃吧?!边_克烏斯立刻察覺,安撫地輕輕撫摸著他的頭冠,聲音柔和卻充滿力量,“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他理解歐西約坦為何如此激動,他能想象那個場景:當歐西約坦從魔法沖擊或混沌的污染中蘇醒,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個活生生的、無法掙脫的噩夢。周圍是形態(tài)各異、充滿惡意的惡魔,而其中一些,甚至正在啃食他那位偉大領主四散分離的遺骸。
那不僅是戰(zhàn)敗,是流放,更是信仰與忠誠被當面褻瀆、碾碎的極致殘酷。
“那他……之后……”杜利亞斯指了指歐西約坦,問題沒有問完,但意思已然明確——在那樣一個鬼地方,他是怎么活下來的?還活了……可能幾萬年?
“活影、虛妄、以及由『不可能』本身構成的境域……”達克烏斯用幾個詞勾勒出混沌魔域的本質(zhì),語氣諱莫如深,“萬幸的是,即便在那完全違背常理的環(huán)境中,他與生俱來的頂級偽裝與潛行天賦,依然發(fā)揮了作用?!彼X得后續(xù)的細節(jié)過于黑暗與瑣碎,頓了頓,總結道,“總之,單論在混沌魔域中存活并持續(xù)狩獵這項成就,他的戰(zhàn)績……或許比我在凡世所為,還要驚人???”
沒必要詳細描述那些具體的苦難,比如歐西約坦如何將自己化為無形;如何在被發(fā)現(xiàn)后,憑借叢林獵手的原始直覺與機巧茍延殘喘,用獵物的鮮血涂抹身軀以掩蓋自身氣息,躲避那些對靈魂味道異常敏感的獵犬;如何伏擊落單的、渴飲鮮血的神秘哨兵,并以鋼鐵般的意志抵抗混沌無處不在的低語與誘惑。
講述這些,毫無意義。
那不僅僅是生存技巧,更是一段徹底異化、無法被凡世心智理解的恐怖旅程。
歐西約坦穿越了諸多連史蘭魔祭司都不敢在夢境中窺探的禁忌之地,那些經(jīng)歷本身就帶有腐蝕性,他不敢向任何人復述,甚至自己都不敢回憶,唯恐在回憶的瞬間,殘留的瘋狂便會如潮水般將他吞沒。
即便是最強大的史蘭,也絕不敢輕易動用心靈感應去直接搜索他那些被封存的記憶,那無異于主動凝視深淵,風險不可估量。
達克烏斯的話音在此處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最后一塊石子,漣漪擴散后,留下的是一片近乎真空的、充滿無盡想象的沉默。這沉默并非空洞,而是被剛剛揭示的、超越凡人理解的時間尺度與苦難深度所填滿、壓實。
眾人再次將目光投向那個蜷縮在烏瑪克懷中的矮小身影,那目光中,漸漸沉淀出一種深刻的、近乎敬畏的復雜情緒。
他們看著歐西約坦小口而專注地吞咽著鯪魚,那簡單至極的進食動作,在此刻的語境下,卻仿佛蘊含著一種撼動人心的儀式感——這是一個在時間與虛無的荒原上跋涉了可能數(shù)萬年的靈魂,在重新品嘗『生存』最基礎、也最真實的滋味。
他黃色的、帶著叢林條紋的皮膚,不再僅僅是奇特的生理特征,而像是鐫刻了無盡歲月的活體碑文;他那雙可以獨立轉動的超凡眼睛,此刻低垂著,卻仿佛仍倒映著混沌魔域扭曲的光影與無邊孤寂。他蜷縮的姿態(tài),不是軟弱,而是一種將全部歷史傷痕與生存本能都緊緊內(nèi)斂、壓縮到極致的姿態(tài),如同一塊歷經(jīng)億萬年地殼變動、外表沉默卻內(nèi)蘊著恐怖壓力的古老巖芯。
他所承載的,早已超越了『戰(zhàn)爭』或『流亡』這些詞匯所能概括的范疇。那是一種更為本質(zhì)、更為駭人的存在體驗:在時間失去意義、空間充滿惡意、理智不斷被侵蝕的絕境中,僅憑偽裝的天賦與獵殺的本能,維持著『自我』的邊界不被徹底溶解。
那不是史詩,因為史詩需要傳唱與被理解;那更像是一段無人能誦、也無人敢聽的黑暗獨白,一段在永恒噩夢中的踽踽獨行。
他所經(jīng)歷的每一『天』,可能都相當于凡世的百年孤寂;他所躲避的每一次『注視』,都可能來自維度之外的恐怖存在。他的堅韌,已非勇氣可以形容,那是一種將『存在』本身化為武器、化為屏障、化為唯一信條的,近乎非人的執(zhí)念。
相較于史書中記載的、哪怕最慘烈的會戰(zhàn),歐西約坦靈魂深處所負荷的黑暗歲月與無聲掙扎,顯得更加純粹,也更加令人脊背發(fā)涼。那是沒有戰(zhàn)友呼喝、沒有旗幟飄揚、沒有勝負之分的永恒前線,是與瘋狂和湮滅進行的、永無止境的單人游擊。
一股混合著悲憫、震撼與肅然起敬的寒意,悄然爬上每個人的脊椎。他的存在,即是對『堅韌』這個詞最恐怖也最偉大的詮釋!
房間內(nèi)的光線仿佛都變得沉重,只余下他細微的咀嚼聲,以及那無聲彌漫的、對浩瀚苦難的集體默哀與致敬。
歐西約坦的『戰(zhàn)績』該怎么形容呢?坦白說,很難用常規(guī)的標準去界定和描述。
他的定位是雙重的:既是隱匿于陰影中的刺客,又是潛伏在暗處的終極保衛(wèi)者。
他像是一位占據(jù)絕對制高點、槍口永遠指向關鍵目標的狙擊手,而非在正面戰(zhàn)場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他的戰(zhàn)斗哲學從不講究正面對決,靠的是不講武德的極致隱蔽、耐心的欺騙與一擊必殺的偷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