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的雅間很是安靜，窗戶開著一半,晚風(fēng)宜人。

我和虞衍隔案對坐,親自為他斟上茶。

虞衍看著我,片刻,道：“在下聽聞夫人與那做漁獲買賣的郭氏兄弟有些來往？”

我頷首：“郭老大的漁獲物美價(jià)廉，妾一直跟他們買?！?

“夫人還是不要與他們來往太多才是?！庇菅艿?，“如今朝廷要嚴(yán)管鹽政，那兄弟二人時(shí)常做些偏門生意,不是安分之輩?！?

我看了看虞衍,道：“多謝公子提點(diǎn)。不過妾更想知道那廬江的傳聞?！?

虞衍喝一口茶,道：“也并非什么傳聞，在下前不久經(jīng)過廬江時(shí),恰在潯陽縣住了一宿。”他說著,停了停，“在下聽夫人說過,夫人就是潯陽縣人?！?

我神色不改：“正是。”

“就在縣城？”

我看著虞衍，沒有答話,微笑地給他又添些茶：“如此說來，公子住的是縣城？”

“在下因得好奇,在縣城里打聽了許久,卻聽里面的人說,城中并無倪姓?！庇菅艿馈?

我神色不改：“他們說的不過是現(xiàn)在。妾幼時(shí)，已經(jīng)隨著父母闔家遷往鄉(xiāng)中，不過籍書仍歸在了城中。”

“在下也打聽了夫人的夫家周氏,那潯陽縣城中倒是有周氏，不過無論哪家，皆無倪姓姻親，也無近年新過世的年輕子弟?！?

說實(shí)話，我很是意外。

潯陽那般鳥不拉屎的地方，離海鹽甚遠(yuǎn)，我本想著自己只要不招惹事情，便不會有人有閑心去那邊查問。不料如今還真的遇到了一個(gè)。

不過我是不會承認(rèn)的。

我嘆口氣，道：“不想公子這般有心。不瞞虞公子，妾那夫君，并非潯陽人氏。妾不欲他人得知之后，從郡望猜得其身份，又生出許多流煩擾，故而遮掩。妾著實(shí)慚愧，若早知道公子這般關(guān)照，便該早早與公子說清才是?！?

虞衍看上去并不全然相信，正要開口，我道：“不過虞公子今日登門而來也是正好，妾有些話，也要對虞公子說?！?

虞衍道：“哦？夫人請講?！?

我抿唇笑了笑，瞅著他，含羞帶怯：“托虞公子之福，上次妾說起的那惡讖之事，近來妾多加思索，已然釋懷?！?

虞衍一怔。

我露出情深意切之色，道：“自從虞公子上回親自登門，告知心意，妾這些日子每每憶起，皆心動(dòng)不已。妾本以為公子聽了那些語之后，定然退避不及，再也不登門來。不料公子竟無嫌棄之色，仍三番兩次示以親近之意。難得虞公子一片癡心誠意，妾若再將公子拒之門外，豈不成了那無情無義之人？妾思忖之下，以為公子既不在乎那惡讖，妾亦不可為之禁錮，決定明日便答應(yīng)那媒人，與公子行六禮，成百年之好！”

虞衍：“……”

我眨了眨眼，追問：“虞公子意下如何？”

“這……”虞衍停頓片刻，倏而恢復(fù)鎮(zhèn)定，“在下甚喜，只是此事關(guān)乎終身，還須從長計(jì)議?！?

我露出失望之色，嘆口氣，道：“妾知曉，如今虞公為公子擇選了陸氏的良配，公子定然也心神向往，看不上妾了……”

虞衍即刻道：“在下對陸氏無意，夫人切不可多想?！?

“哦？”我淡笑，“虞公子既對陸氏無意，亦不想與妾成婚，如今卻在這人人矚目之時(shí)到妾這陋舍中來，又是為何？”

虞衍的神色有些僵硬，但仍保持自若：“自是因?yàn)樵谙聦Ψ蛉艘黄V心?！?

“虞公子，”我長嘆一聲，不再廢話，“虞公子若以為這般便可將陸氏的婚事推了，未免考慮不周?！?

虞衍目光凝住。

我欣賞著他那驚疑不定的神色，繼續(xù)又喝一口茶。自打離開雒陽，我已經(jīng)許久不曾在什么人臉上見過了。

天下哪有那么多的情種。

尤其是虞衍這樣的經(jīng)商之人。

他能在短短幾年內(nèi)，將虞氏的漕運(yùn)擴(kuò)至全郡，絕非頭腦容易犯渾的蠢貨。雖然我覺得我生得不差，然而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與虞衍自從認(rèn)識以來，打過的交道數(shù)不完二十個(gè)手指頭和腳趾頭?；蛟S他的確看上了我，但絕不會到寧可得罪陸氏也要娶我的地步。

而他如今竟是這么做了，則說明，他乃是特地這么做給別人看的。

想來，這也是無奈之舉。他不想娶陸家的閨秀，又一時(shí)找不到別的理由不娶親，最簡便的辦法便是說他看上了別人。如此一來，便須得有個(gè)說得過去的人選。海鹽的民風(fēng)雖較別處開明，但虞衍平時(shí)能見到的良家女子也著實(shí)有限，看來看去，跟他有些往來，年紀(jì)相當(dāng)，又不至于招惹了便要纏上清白官司的婦人，可不就只有我？

先賢有云，寡婦門前是非多，誠不我欺。

至于先前的那媒人，自然也是他要把戲作足。這是毫無風(fēng)險(xiǎn)之事。他只想鬧出些風(fēng)聲。虞府定然不會同意這樣的婚事，有一萬種手段攪黃，那么他大可扮個(gè)癡情郎，與家中磨著。陸氏是個(gè)極好臉面的門第，如知道他與一個(gè)寡婦不清不楚，定然會將這婚事否了。

不想，我一口回絕了。這對虞衍而乃是失手，故而張郅來搜私鹽的那夜，他順道來與我一番長談。

當(dāng)然，我起初并沒有把此事往這個(gè)方面想，虞衍上回在這雅間中說的那番話頗有些真摯之意，我?guī)缀跣帕?，心中還曾為拒絕他而頗感到遺憾。直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就算被我說的那惡讖之事嚇得不輕之后，也仍然有意地在別人眼中維持曖昧，我便察覺到了此事不簡單。

我想，人太聰明就是麻煩，好不容易有個(gè)過得去的郎君來追求，我卻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做不到，人生總是如此惆悵……

話說回來，對于虞衍這樣精明的人來說，一件本該利落了解的事，變得拖泥帶水不清不楚，本身便說明有鬼。

本來，我本著討好地頭蛇的心思，并不想當(dāng)面揭穿，但虞衍如今的作為，已然到了給我惹麻煩的境地，便不可再放任不管。虞府先前之所以不曾來找我麻煩，大約是因?yàn)橛萆埔恢痹阱X唐養(yǎng)病，無暇理會風(fēng)風(fēng)語。而如今，虞衍有了抗婚之舉，我想虞府來找我麻煩，定然不會再等。

解鈴還須系鈴人，我想要自保，當(dāng)然還須從虞衍入手。

虞衍雖年輕，卻不虧是個(gè)做大生意的，很快，那臉上的異色便平復(fù)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