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香混著松炭的暖意漫過來,沈清辭站在堂屋門口,幾乎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正屋的梨花木案上攤著幅墨跡未干的地圖,一個身著玄色[衫的男子正俯身批注,烏黑的長發(fā)用根木簪束著,垂在肩后。他身形清瘦,手指修長,握著狼毫的姿態(tài)從容得像在臨摹字帖,若不是腰間懸著柄通體漆黑的短刀,說他是洛陽城的秀才,怕是沒人會懷疑。
“沈文書一路辛苦。”男子抬頭時,沈清辭才看清他的臉――眉如墨畫,眼若寒星,鼻梁高挺,唇線分明,哪里有半分青面獠牙的模樣?唯有眼底深處藏著的銳利,像極了朔方城冰原上的寒風,“坐?!?
旁邊的侍女端來熱茶,青瓷碗沿泛著溫潤的光。她穿著淡紫色宮裝,眉眼溫婉,給沈清辭遞茶時,袖口露出半截皓腕,腕間的銀鐲上刻著細密的符文――和鎮(zhèn)魔軍令牌上的印記同源,卻少了幾分戾氣。
沈清辭接過茶盞,指尖觸到溫熱的碗壁,才敢確定這不是幻陣。他盯著柳林,那些關于“四目六臂”“蚩尤之像”的傳聞突然變得可笑――眼前的人,分明是個典型的世家子弟,連翻書頁的動作都帶著書卷氣。
“看來沈文書從幻陣里悟出來了。”柳林放下狼毫,給自己也斟了杯茶,霧氣模糊了他的側臉,“那些關于本王的傳說,是不是也覺得荒誕?”
沈清辭握緊茶盞:“將軍為何要布那樣的幻陣?為何要讓天下人以為朔方城是人間煉獄?”
柳林笑了,笑聲清越,像冰塊撞在玉壺上:“若不如此,洛陽城的那位‘真龍’,怎會放心讓本王握著鎮(zhèn)魔軍?”他指了指案上的地圖,北疆疆域被用朱砂畫了個圈,圈里密密麻麻寫著小字,“沈文書以為,陛下真的信那些‘謀反’的血書?他不過是想借本王的手,清理掉那些藏在霧里的‘眼睛’?!?
侍女適時遞上一碟杏仁酥,柳林拿起一塊,卻沒吃,只是捻在指尖把玩:“你父親讓你來,是想知道本王和陛下的棋局,沈家該押哪顆子吧?”
沈清辭猛地抬頭,對上柳林的目光。那雙眼睛深邃如霧,明明是書生的面容,卻藏著比鎮(zhèn)魔軍鐵面具更懾人的力量。他突然想起父親塞給他的半朵龍涎蘭,想起洛陽皇城深夜的嘶吼,想起那些沒有皮膚的怪物――原來所有的線索,都在指向同一個真相。
“沈文書在幻陣里看到的‘百姓’,都是鎮(zhèn)魔軍的家眷。”柳林的聲音輕了些,“他們演了三年戲,為的就是讓陛下相信,本王已經被霧妖拖成了怪物。”他看向窗外,朔方城的炊煙在陽光下裊裊升起,“而真正的鎮(zhèn)魔軍,此刻正在霧里,清理那些從洛陽城派來的‘眼線’?!?
侍女為他續(xù)上熱茶,茶霧里,柳林的面容忽明忽暗,竟真有了幾分傳說中“蚩尤之像”的威嚴――那不是青面獠牙的猙獰,是看透棋局的沉靜,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決絕。
沈清辭看著案上那杯尚溫的茶,突然明白父親為何要讓他帶著半塊“破霧”銅符。在這場以天下為棋盤的賭局里,所謂的妖魔、怪物、忠奸、善惡,不過是棋子的偽裝。
而眼前這個看似文弱的書生,才是真正能攪動風云的棋手。
沈清辭忽然笑出聲,笑聲在暖融融的堂屋里蕩開,驚得案上的燭火跳了跳。他端起那杯早已溫涼的茶,一飲而盡,茶味里的微苦混著一絲回甘,像極了此刻的心境。
“柳將軍的‘苦肉計’,演得真是天衣無縫?!彼畔虏璞K,指尖在光滑的釉面上輕輕摩挲,“鎮(zhèn)魔軍是將軍的私兵,陸地神仙的修為是將軍自己苦修所得,這些陛下未必不知。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過是需要將軍替他擋住草原白霧,順便……制衡那些擁兵自重的藩王。”
柳林抬眸,眼底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了然的笑意:“沈文書倒是通透?!?
“畢竟在幻陣里‘死’過一次。”沈清辭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看夠了青面獠牙的戲碼,倒也能分清哪些是真刀,哪些是幌子?!彼聪蛄稚砼缘氖膛桥诱鬼鴦冎僮?,指尖靈巧,銀鐲上的符文在光線下流轉,“將軍布這幻陣,哪是為了騙陛下?分明是為了篩人?!?
篩掉那些被表象嚇破膽的,篩掉那些揣著洛陽密令的,篩掉那些看不清棋局的。